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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针缝毕,一切都尘埃落定。人力能做的已经做到极致,姚涵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他自己了。
小何将军在巡视了所有伤员的情况后,终于回到了尹军医的营帐门口,犹豫了一下,问道:“尹先生,我可能进来?”现在里面应该不止有姚涵,还有其他重伤员。
尹军医没有出声。何素笼手在帐外静候。过了一会儿,帘子掀起一道缝,尹军医筋疲力尽的脸探出来:“那得请将军去换身干净衣服来。”
何素闻言不知当喜当忧,只无言尽快去换了衣服。重到帐前,天已擦黑。沿途皆是有气无力的哀嚎,他几次在半路觉得走不下去,只想就地坐下问问这些兵士除了钱帛,还要些什么,却又明白再给多少也是弥补不了的。
终究是他的决定。终究是他让这些人去牺牲的。
都说吃这口军粮就该做好断头颅捐此躯的准备,可朝廷征召入伍,民丁哪来的选择余地?许多人并不是甘愿来这里捐躯才在这里捐躯的。
入得军医帐中,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道扑面而来。帐子前后各开了一个小口,作通风用,但显然这点程度的通风相对这里重伤员的人数而言远远不够。
七八人躺在就地铺开的褥面上,有的人事不省,脖子以下说是血肉模糊都是轻的,有的睁着一双半死不活的眼睛,中了邪一般直勾勾盯着帐顶,肉体虽然暂时留下了,魂却似乎早已被黑白无常勾走。
姚涵躺在右手边数过来第二个的位置。可能是由于曼陀罗的麻醉效果,他看起来没有过于紧绷,苍白的面孔神情平和,双眼只是轻轻阖着,睫毛安然垂落,给人一种熟睡的错觉,仿佛只要说话大声一些,他就会被惊醒。
尹军医在何素身后小心放下了帘子。望着帐顶的人动了动,目光转下来,望向何素。
他的两条腿自膝盖以下被截断,半张脸不知挨了什么东西的重击,整个都是扭曲变形的。面对何素,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气流的漩涡破碎地消失在他嘴边,一个字,又一个字,都成为听不见的祈求。
尹军医不忍,顶着疲惫的容色道:“……寡言养气。小阮,睡会儿,才能好。”
被唤作小阮的兵士嘴唇又动了两下,然后一滴眼泪冲开面上血污与泥土。
何素望着他,喉结一动。
分明是听不见的。小阮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是他就是觉得,他听见了。
十七岁的儿郎。大好的年纪。
谁不是只活一次。
凭什么偏偏他落得如此。
黯淡的烛火间,那张骨头凹陷皮开肉绽的脸看起来便是活生生的恶鬼。纵然活下来,伤愈了,今后百姓见他,也如见恶鬼。可那明明是夺回失地的英雄,众多百姓中的一个。
将军。为什么是我。将军。这是个噩梦对不对。将军。
我想活下去。我想像以前那样活下去。将军。求求你——
何素终于是挤出一个笑容,以他平日绝不会有的温柔语气道:“你会活下去的。这是噩梦。你会醒的。”
小阮泪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而后慢慢慢慢,心满意足般闭上双眼。
尹军医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去看何素。何素压抑着气息,未再多言,只是眼眶发红。
他转头望向姚涵。比起小阮,姚涵那样的伤似乎反而显得幸运了。他被捅了个对穿,但缝合之后,看起来倒是全须全尾。
可谁都知道这不能算幸运。
他还是可能会死。可能是马上,可能是几天之后,几年之后……就因为今天的伤。
真正幸运的也许只有何素。近十年战阵未有大伤,将门出身,轻易攀上高位,现在更多了姚涵这样的人为他出生入死。
“尹先生……”良久,何素唤道。
尹军医拱手:“在。”
何素却又是一阵静默。尹军医抬头去看,只见他怔怔望着姚涵,目光涌动,千海粼粼。
他想说什么呢?他其实想说尹先生,待姚公子醒了,请与他说,何素有良田相赠,军中就不要继续待下去了。想说,劳烦您,劝姚涵走吧。
可是他似乎不该借别人的口来说这话。似乎也不该有此想法。
尹军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缓缓踏上一步,走到何素面前,郑重拱手俯身:“将军……是我劝姚公子留下的。”
何素眸子一动,落到尹军医身上。
刚刚还想托这人劝姚涵走呢……但细细想来,却并没某太多意外。他苦笑一下,问道:“先生说了什么?”
尹军医举手以对:“真定攻城,死伤较强攻总是更少……便只是说了这个。”
何素颔首。他也记得姚涵对他说过这个理由。因为刺杀将领能更快击溃对方,可避免长期消耗,我方死伤人数会减少,所以他就留下来了。
结果确实这次也只是数百伤亡,比起真正的长期相持或靠数倍兵力强行攻城,这样的消耗算小的了。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