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你若没听见,你怎知我说的这句话,是哪句话?小姚你……你是性子太好了些……”
何素脚步不觉停下,欲要掀帘的手犹豫一下,定在帐边。药童只好也止步,陪在何素身旁,举着斗笠遮在自己头顶,稍后看看何素,又觉不对——这斗笠应该给将军用吧,自己用着算怎么回事?
……
……
“你可觉饥饿?可能进食?”问话的这个是尹军医。老头声音压得极低,想是怕惊醒旁边痛了许久好不容易睡着的伤员,絮絮叨叨的:“本来最好是要吃粥的……然则这时辰,伙房是不方便开火,我这存有些窝头,烤一烤你先吃个一口吧?就吃一口,垫着——”
“小姚……你听见了?”
……
他们都想活下去而不得。
将斗笠伸过去,战战兢兢试图献个殷勤,结果何素一手把斗笠推了回来,看着他,指了指头顶,示意他自
从前他不认识他们,只知道他们是何素的兵,可是今日,他已是认识他们的了。
树开始迅速地壮大,将他撕裂后吞噬。树开始燃烧,在冰冷广阔的水下腾起熊熊的火光。他就在那树中,在海水中,被烈火灼烧直至几乎窒息。
一声声呼喊不知不觉回响于整片海域。
可稍微定了定神,仔细望过去,霎时间便只剩心痛。彼处一张张竟然都是近来熟稔了的面孔,五郎、小阮……个个都在其中望着他。视线一分一分扫过时,倏地闪过两张面孔,他不由停下来,失声喊:“娘!……爹……”却只是一闪而逝,再去寻,便被淹没了,再也找不到。
苍白面孔上,睫毛颤动,悄然掀起,露出一双夜海般的眼睛。
“姚公子……”
他终于随着树木的生长浮出水面。
回答那人便是姚涵,声音嘶哑得仿佛是高烧了一场,却是即使到此地步,仍然带着一点非常具有他个人特色的笑意,好像开口便含笑是刻在骨子里的:“多谢先生……先生不要忙了……”
快走,离开这里。
墨黑的风浪化作蒸汽,腾云几乎遮蔽日光。金黄色的火海位于旋转的水面中间,照彻大海,映亮天空。
他想活下去。
所有人在底下仰头看着他,耳边纷纷乱乱,却是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催他快走。
春雨下得涓涓,有些凉意沁人。军营里这些大老爷们儿却是没有打伞的习惯的。药童还拿个斗笠遮一遮头顶,何素两手空空淋着雨就去了。
“我省得,我省得!”
离开这里。
他记得五郎合身扑上去,抱住那个向他举刀的敌人,对他吼了些什么话,没有吼完,便被捅穿;请他写家书的年轻兵士倒在城头的尸堆中,死不瞑目,他想为对方合上双眼,却也已经没有力气,被岳凉匆匆背走;小阮在战场边缘,双腿尽断,双手扒拉着土地尽力往外爬……
人间世,扑面而来。
32.
哔,哱,好像有一棵树,从他的右边心口生长出来。根系穿过腹部,向四面蔓延,扎进他的每一寸血肉。
“小姚……”
他们都曾活过。
姚涵险死还生。
刹那,痛像种子发芽,从他的骨缝间伸展。到刚才为止还完全麻木的他,这一刻忽然能听到骨骼摧出裂纹的声音。
……
他应该尽力活下去。
火遽然烧得更旺,一眨眼烈焰滔天。巨大的漩涡中,一枝燃着火的树梢终于钻了出来。
“五郎哥,我真没听见。”
“哎,哎,小姚……你,你揍俺吧!俺说你那些话,你不要当真……俺是个混账,可俺说那些话,并不是真的想要欺负你……俺只是这嘴巴贱,嘴巴太贱,你要是气俺,你抽俺嘴巴子……”
到得门口,听见营帐里传出交谈声来。
“倒是无妨。只是要小心,剑是双刃,莫伤着自己。”
他比所有那些渴望明天却得不到明天的人幸运,比所有那些先天病弱或肢体残缺的人幸运,比所有此刻聚集在那片深黑海底望他人都幸运。
“……没有。”
“小姚哥哥,你的剑能不能借我玩一玩?”
滚沸的烟烫进他的气道,每一次呼吸都带进更多的火星。他颤栗着、忍耐着那股要从里到外将他剖开烫伤的剧痛,艰难地呼吸,尽力呼吸,以图获得更多空气,以图获得更多力量,离开这片危险的混沌。
他蓦然感到脚下有水流波动,垂眸一看,原本漆黑无人的海底,此刻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如同满目黑色的人形水草,随水浮动,令人毛骨悚然。
春雨淅沥,滚雷压过天边。
何素听闻这个消息,是在凌晨。尹军医按他的要求,一见姚涵醒来,就让药童立刻通知了他。正好何素虽然勉强自己睡着,一闭眼却尽是白日里见到的伤兵模样,全然无法睡着,闻报便干脆披衣起身,随药童去了军医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