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包

分卷阅读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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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捂实了不显出来。两只小人并排,相间的时日被无限抻薄,书房忽然令人透不过气。他关灯带上门,次日起得很早,路过书房,当它是空气墙,草草吞了面包牛奶,到底楼做工。

    一楼未贴墙纸,白墙毛胚一样。风铃展示区已有雏形,慕少艾对是否增设自制项目举棋不定,隔间于是荒芜,两面木柜相对,他早年做的江户风铃都在里边,多半成品,光秃秃的玻璃球,边缘和音色定型,彩绘和卡纸留空。无论绘制还是题字都需要充沛的情感,那时阅历不足激发创作冲动,他收了心,把白纸留给以后,现在他怀疑当初敲定的音色是否契合心意。日光渐渐明亮,他挂上绿底白叶的风铃,满耳叮叮当当,调颜料画透明玻璃。调色盘最先涂上琉璃绀,蓝得循规蹈矩,有种久雨不霁的沉闷;过渡到普鲁士蓝,比他想要的颜色深沉,增添红调,呈靛青,妩媚嫌多。他洗净画盘,从浅色寻觅,月白太轻薄,天蓝无忧无虑而稚拙,不同色系在他所欲之外游离。如果用言语形容?他想要的颜色揉碎海底、海啸、雪原与冰川,它有贪婪的层次,比风铃声清脆,比夏夜炽热,同时生长与枯萎——他在狂想中停笔,调色盘黑如漫长的沉默,风铃响了,黑衫少年踩在倒数第二节楼梯上。

    他的神情应该比画盘复杂,但正如它记录过很多种蓝却只呈示黑色,复杂简化为客套。面对小孩,他自然敞开自己,几乎像心甘情愿的牺牲,面对成人,包上令人如坐春风的厚糖衣,他天生知道怎么处事能让对方最舒适。而台阶上的人形体属于少年,年纪藏不住的野心像男人,漂亮得混淆时间,甚至在相遇的第一瞬让人忘记他的漂亮。少年赤脚站在倒数第二阶台阶,等待主人邀他越界,也维持危险的落差,台阶加上他本身,比男人高一两公分。

    他点头招呼,仿佛他曾目送小孩坐时光机一秒到达中转站,但少年不再需要加皮带的白衬衫,精实的肌肉会把平价衬衫衬得昂贵矜持。抽盲盒是随机事件,变化属于必然,他为必然性感到疲惫,应对不及以往自如。

    少年说了几个字,发声深而涩,像用力朝模板靠拢。中古音和普通话差异大,慕少艾是南方人,懂一点粤语,勉强能对应七八。少年的第一句话是道歉,为上次抓伤他、给他下毒。他心如止水。“对你们那儿的人来说,戒心强点是好事。再说你也给我解毒了,”抓伤已经结痂,不时发痒,他不觉蹭了下,“但这种话以后别再提了。”西苗古教有其生存法则,在陌生环境掌握先机、逐步索取信息、确保自身安全,无可厚非。歉意在这套法则中是缺陷,也并不必要。

    你帮过我。少年口吻庄重。我不骗你。

    “可我会骗你,比如假装帮你,然后把解药骗到手,迷昏你卖掉。”他认真讲着孩子话,“世上骗子多,以后不要随便作承诺。”

    少年说:我能分清楚。而且无人能迷昏我。

    少年走下台阶,走向他。在他们分别后的一天或几年间,少年蹿得飞快,身量逼近男人的颧骨,迥异于面黄肌瘦时,肤色白净,躯体修长而瓷实,眉眼幽邃浓烈,有时显得阴冷,而神情坦荡,含着某些灼亮坚严的元素,往往很动人。“知道你很厉害了。”他问,“怎么想起学中州话?”

    有备无患,我不会永远留在西苗。少年拨弄风铃,叶纹舞动。我记得你这边的字,和中州文很像,我向行商学中州话,也学字。

    古时西苗被视为恶地,除非购置药材,行商多不犯险途,更不必说盘桓些时教人习语写字。少年的语句简短,显见学得不顺。慕少艾把笔刷浸入水桶,半调侃半当真:“你不会拿毒药交学费吧?我是说,束修。”

    他的玩笑对初学者不客气,或许含有捉弄或报复的心,至多如此。少年目光困惑,也许五官太秾艳,他生出离奇的感觉,少年在逼问他,他不确信对方在疑惑什么,关于束修,还是关于某种具有针对性的、过分简慢的态度。

    少年说:先生有仇人。我给他毒药,他教我你们的话。

    他倒掉废水洗手:“我还以为你也给他下毒了。”

    少年平淡地说:不值。他若畏恐,不会用心教我。我满足他,他会把更多人带给我。

    铃声在他们头顶响起,头一回听见,难以想象清润的铃声出自玻璃毛边,铃声的质地取决于随手一击和耐心打磨,每一种都独一无二,精彩纷呈。他们静静等这阵自然风吹过,气氛松缓下来。少年轻声说:我听他们说,中原的每座佛塔都挂着风铎,是它吗?

    “嗯,现在叫风铃,有不同的材质和做法。庙里的风铎有佛性,以后你自己去中原听听,也许会有所感悟。”他摘下风铃,转着玻璃罩,“这个是我用玻璃做的,以前也叫琉璃,容易碎,但声音没那么涩重,更脆。”少年摸了摸凹凸的边沿,又翻过卡纸看:你的字?怎么念?他瞥一眼,含混念被点到的字,庆幸少年没让他念全。那年他在读洛夫,包里放着一册隐题诗[1],从第一首抽几行填满卡纸,回头就忘了写过什么,现在读不进隐晦文字与炫技诗篇,清理旧物,赧然于低级文艺病。慕少艾遮住卡纸,干巴巴假咳:“别看了,我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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