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6. 所谓家族

    要是自己和中森明男离了婚，多半会传到媒体那里去。到时候，谁也会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会引来怎样的猜测与议论。

    过去，压在肩头的生活重担，是千惠子的人生动力。

    千惠子对女儿明菜避而不谈，却对着岩桥慎一流露真心，正是因为岩桥慎一不是她的孩子。

    今时今日，闻着路过的施工中的住宅，闻着新房子木料的香气，便令千惠子记忆涌动，平添伤感。

    既然这样，离婚，在新家挂上新的门牌，当自己的一家之主，又有什么值得畏

    但也或许应该说，这份对她的责任，其实是对中森明菜的责任。只因为，在中森明菜的心里，母亲千惠子，就是她对这个大家族仅存的牵挂与责任。

    这既是岩桥慎一向她表示，会站在她的那一边。同时也意味着，如果连岩桥家的墓地也能够进，那么，她尽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无需在意其他。

    千惠子也不是不感到顾虑重重，不愿为儿女们带来麻烦。然而，心安理得，继续过如今这样安静平稳的生活，保持中森大家族的完整，也并不是就会令儿女们远离麻烦。

    然而，觉察到她的想法，岩桥慎一却鼓励她去过自己的生活。

个乡下小镇，也被时代的风吹到。有人风光一时，也有人在股灾时血本无归。有人改建了气派的房子，也有商店街的儿女们为了地皮反目成仇。

    景气的时代或许会过去，正如股市神话一夜破灭。但家族亲友之间，因为利益争执不休，心中留下的伤痕与隔阂不会消失，过去那种大家族式的家庭，也将一去不复返。

    要不是对此心知肚明，中森明男就做不出在欠债无力偿还之后，又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回家这种事。无非是吃定了中森明菜不会对母亲不闻不问。也正因为心里清楚中森明男到底在做什么打算，才让千惠子更加下定了决心。

    曾经，千惠子从长辈那里学来的，在她心中理所当然的生活，也都已经成为过去式。如同旧房子被推平，新房子盖起。

    虽然，即使她愿意，就算进他家的墓地也可以，这样的话听起来荒唐失礼，但千惠子过后，也明白他的心意。

    千惠子想起岩桥慎一对自己说过的话，忍不住微笑。以这个青年观察人的细致入微，一定觉察到了她的想法。

    儿女们长大，工作离家，明菜成了大明星，前所未有的超景气时代也到来。

    在决定了要与中森明菜共度余生的时候，岩桥慎一好像也自然而然，接过了对千惠子的那份责任——尽管他本来没有这样的一份责任。

    从物资短缺的时代走过，结婚，养育一大家儿女。托经济高速增长的福，机会增加，靠自己走街串巷，也能让孩子们的生活尽可能丰富一些。也饱尝石油危机时的苦，包里的钱付给蔬菜店，就还不上瓦斯的欠款。

    这不仅是为了女儿明菜的幸福，更是为了自己，为了不像个人质一样生活。当她在这平澹安稳的生活里感到无处可去的时候，为了她平澹安稳的生活，明菜就还要受人辖制。

    亲眼看到明菜握住了通往幸福之路的门把手，做母亲的，也衷心希望她能够迈进那道大门。

    千惠子年轻的时候，不知多愁善感为何物，从老家到东京来，一边摸爬滚打养活自己，一边饱览东京的五光十色，心里觉得，东京的风光仅凭这一双眼看不过来。

    不仅如此，岩桥慎一还告诉她，“去过自己的生活”。

    再往后，明菜和明穗结婚，婚礼仪式上，两个家族站在金屏风前拍照时，又要怎么样才好？连已经各自成家的年长的儿女们，都不知道会如何看待老年离婚的父母。

    她想起自己对着岩桥慎一发出的感慨，“……当个一家之主真轻松。”

    如今，卸去了担子，一身轻松。反而感到了无处可去的迷茫。

    千惠子回了家，打开玄关的灯，慢慢换鞋。曾经成日里闹哄哄，不管是哪里都显得拥挤的二层住宅，如今怎么看也显得空荡荡的。

    之后，昔日的大家庭，便也在这个前所未有的时代里烟消云散。

    说到底，物资短缺的时代，在夜总会里跳支舞，便能安抚心灵。养育孩子的重担压在肩头时，孩子一哭，就无暇去琢磨品味生活的苦楚。如今独自生活，悠闲自在，无需为生计奔波，无需为儿女劳累，生活平稳到连过去的记忆都叫人觉得难以承受。

    似乎，人总有一种弄巧成拙的本领。越是想要保持什么，反而弄得七零八落。曾经想要大家族亲热和睦的中森明菜，也是一腔热情空注。

    “无处可去，就是自己选择自己到哪儿去。”

    这件事，岩桥慎一清楚，千惠子清楚，中森明男也一清二楚。

    这把年纪了，身体也不怎么好。半生走过来，作为“中森千惠子”而活着，也等待着以“中森千惠子”的身份死去。这个时候，却想要离婚，去过无处可去的生活。

    家族关系既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韧，但在各自分离之后，各人也并没有那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