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他负伤,殿内,大周与南越双方又一次和谈。这一次,大周这一方,之前一位文官换成了武官——镇国大将军骆晋云。这是第一次,骆晋云与裴隽面对面,坐得这么近。骆晋云一动不动看着裴隽,裴隽也看他。两人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敌意,也看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屑,又似乎夹杂着羡慕。裴隽有一张清俊舒朗的脸,美,却无阴柔之气;耐看,却自有一种不惹尘埃的疏离。世子的出身,让他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贵气,又因姿容昳丽,放在人群里,是一眼就能看见的人。骆晋云想,裴隽和薛宜宁,似乎是同一种人。他们都出身不凡,形貌出色,都饱读诗书,也都聪慧,又有一种享受锦衣玉食、读圣贤书长大的天真与温和。国破家亡,朝代更替,让他们措手不及。以身殉国,是他们沉浸在读书人的浪漫里,最想做的事。但薛宜宁却有个不那么浪漫的父亲。年轻人不怕死,总想让生命与别人不同,年纪大的人,却会越来越惜命。然后,他们分别,不只有别离之苦,还有世道变迁,信仰的一切崩塌的痛苦。骆晋云想起来,薛宜宁哪怕到今年,也才二十一岁。嫁给自己那一年,她十八岁。十八岁的少女,如何能承受这一切?那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痛哭,可是谁知道,她不是每日都有那么多的泪要流,都想那样不顾一切哭一场呢?他突然觉得,哪怕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他也仍是心疼她的。他确定,自己不想她和离。薛谏不会容许自己有个女儿在家中做老姑娘,一定会让她再嫁。他如何能放心她嫁给别人?与其嫁给别人,倒不如就待在他身旁,他确实不那么细心,不那么体贴,也不那么得她喜欢,但总归是真心想对她好的。裴隽一方,仍是为南越朝廷和五皇子身份之事上争辩。坚持南越才是正统,五皇子才是真命天子,九五之尊。一直沉默的骆晋云开口道:“在越朝丢掉江山的那一刻,便不再是正统了,越朝弃了天下,天下也弃了越朝。”
裴隽回道:“周皇的节度使之位,正是大越孝宗皇帝所封,节度使是以臣乱君。”“皇上起兵之时,黎民一呼百应,皇上立国之后,江山一统,天下归心,那皇上为何不是正统?”骆晋云问。裴隽静静看着骆晋云,神色肃穆,似乎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她的丈夫,并不是个只会战场征伐的武人,而是一个,看不透,也很可怕的劲敌。……骆晋云回骆家时,就被叫到了福禄堂,意外见到了金采。自金采出嫁,他们再没见过。后来,闲话几句,老夫人就让骆晋云带两个妹妹去湖边花厅坐坐。待到了花厅,金家那位堂侄女就有事离开了,只剩了金采和骆晋云。玉溪早就留了心,远远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回头就去向薛宜宁禀报。“那金姑娘单独和将军待在一起,从外面能看到两人在说话,说了很久,最后金姑娘哭了,离开了花厅。将军没跟着一起离开,就还在花厅待着,再一会儿,就见老夫人那边丫鬟送客离开,金姑娘和她那个堂妹回去了。”听到这话,薛宜宁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金采确实想嫁给骆晋云,也丢掉姑娘家的矜持与颜面,作了最后的努力,但……骆晋云似乎是拒绝了。为什么?她难以理解,他甚至没来和她商量,像老夫人一样,让她允许金采进门。晚上骆晋云才过来,已经擦洗过。他现在伤口已经好了许多,不用再上药包扎,行动也自如了很多。她在烛光下做着针线,骆晋云问她:“弟妹是在好好禁足么?有没有再闹什么事?”薛宜宁回:“没见她出来。”他又问:“母亲呢?可有找过你?”薛宜宁摇头。他便说道:“若无意外,金家的事便过去了,只是我明日还会过去一趟,亲自登门赔礼道歉。”薛宜宁停下针线,犹豫片刻,说道:“有情人难成眷属,将军为什么要放弃这次机会?”骆晋云坐在她对面,静默半晌,看向她回道:“也不算有情人。”薛宜宁微微讶异。随后骆晋云缓缓开口道:“金采只比晋雪大一岁。“薛宜宁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情感上的事。原本她觉得的, 温情脉脉等待心上人长大、穿上喜服嫁给自己的少年郎不见了,换上了一心建功立业,无心男女□□的热血军士。倒的确这样才更说得通, 她觉得他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如果真的等了那么多年,想尽一切办法娶她才更像他,而不是转眼就娶了别人。她问道:“金姑娘亲自来见将军,想必是思虑再三,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她也和别人一样,以为将军是心中有她的,将军将这事都和她说了?”之前薛宜宁对金采, 多少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情绪。不管她对骆家有没有感情, 她肯定不会喜欢金采, 更不会想和她亲近。但现在亲眼看见一个温柔乖巧的姑娘舍弃颜面来见想嫁的人,真相却又如此残酷, 她不由又升起几分同情来。玉溪说金采是哭着离开的,是因为知道了这真相么?自己以为情投意和的人,从未喜欢过自己?骆晋云回道,“自然没和她说,是骆家不对再先,我没必要再伤她的心。”说完, 他神色淡淡道:“我只和她说, 我又喜欢上了别人。”薛宜宁将这话想了片刻,脸上顿时泛起几分尴尬情绪, 垂下头, 没去问那个“别人”是谁。因为极有可能, 他说的人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