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其一</h1>
黎明正一丝丝地蚕食着夜。这夜色,也是他的保护色。
少棠已经跑了太久,呼吸紧迫,心里更紧迫,因为很清楚地晓得,天就快亮了。
他抄了条小路,拐进了弄堂深处。
这都市里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狭窄弄堂像是密密麻麻缠在一道的血管,对外人而言迷宫一样难辨,但对生在此地长在此地的他,却是每一条都熟门熟路,一拐进去,哪怕闭着眼,也晓得从这条出口能够绕到哪条街去。
他终是赶在天全亮之前回了那个勉强还能叫做家的地方。
推开虚掩的门,跟他出去之前一样破败空旷,了无生气。
这一条街都败落了,能逃的都逃了,剩余的死的,伤的,街是早已成了没有人烟的鬼街,剩下的房子,也就成了鬼屋。没人会想到进鬼屋里来盘查。
因为这样,这里还反而最安全。
他跑回来,不单是避难,还为了寻一样东西。
少棠上了楼梯,到那面目全非的房间里去,趴到那蒙了一层灰的水磨地板上,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纸箱子,小心翼翼打开,内里搁的不是别的,正是一把枪。
他取出来,用衣袖子擦了又擦,细心检查每一个部件,又安装上子弹,这是国内仿制的M1900式勃朗宁手枪,他从没真正使用过,甚至说,他在得到它之前,就对它的结构了如指掌。
还没陷进战乱阴影中时,因那与生俱来的兴趣,他就通过各种方式,对市面上大多数的枪都研究得很透彻,甚至还动手偷偷地用木头仿做了一把。
那时候,他想的最多的是要早日脱离这庸碌无聊的家庭,做一名职业造枪的机械师,却没想到,在那之前,就会以这一种更残酷的方式与家庭和过去完全剥离。
在家里度过的最后几日,他就握着这把枪,静静靠在昔日睡过的床铺上。
要走的时候,他进了姆妈房间,拉开五斗橱,找出继父老夏遗留下的衣服,对了积灰的穿衣镜一件件胡乱地往身上堆。
乔装完毕,他又看向那搁在五斗橱上方的唯一一张全家人合影,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眼泪,手指依次抚过相框上的每张脸,轻轻说,“姆妈,阿弟,阿爹,再会了。”
说是再会,他却晓得,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1938年的深冬。他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