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残之夜,月光如水如银,笼罩着大战后的一片旷野。
刀剑中间的雪衣乌发黑白分明,乍一看好似被许多银筷叉住的一个爆肚芝麻汤圆。
“这种从战友变为敌人的故事,说起来总令人唏嘘,但我认同太祖皇帝的做法。所以鹤先生你再如何口灿莲花,放在我苏清河里这里都不奏效。”
苏晏当然放心多了,松开朱贺霖的手翻身下了马,拾步走上几层石阶,坐在石台对面的石墩上。朱贺霖贵为天子,自然不能随意与叛贼坐谈,以免失了国体,于是便在众多侍从的拱卫下驱马近前,在亭外几丈处停驻,取雕弓在手,将箭矢在指间蓄势待发地把玩着。
-
鹤先生长叹一口,摇头道:“遗憾哪,大遗憾……余本以为,至少还有你苏清河能明白。”
鹤先生笑了:“这么说来,我们之间连一点和谈的余地都没有了?如此心胸狭隘的话,大铭又如何与北漠和谈的呢?”
当年太祖皇帝或许辜负了闻香教主,却没有辜负天下百姓。苏晏不为所动地说道:“闻香与太祖相互借势,成大事后,若真空教愿受朝廷管束,做个劝人向善的正教,太祖皇帝未必容不下他。我已向……知晓当年内情的人打听过,闻香想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使国内人人信教,谁若不信便要打成异端。他想统一国人的思想,用狂热的信仰去武装全国,太祖皇帝自然不会认同。两人政见相去愈远,最终化为你死我活的矛盾。
苏晏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但这个道理不该从鹤先生口中吐出:“别把真空教与其他教派混为一谈,你们是邪教。邪教必须根除,也一定能根除。”
这是赤裸裸的投诚了,就差没说——以后真空教就是朝廷手中的一管麻醉剂。
而他如今之所以还活着,
苏晏却也笑了:“大错特错!我要让大铭的百姓免于苦难,而非忍受困难;以公义之法治国,而非使民众驯服于苛暴之政。你与我的理念,从根子上就是相左的,更没有任何相融的余地。鹤先生,你彻底死了这条心吧!坦白交代你所留的危险物、所布置的后手,或许还能为自己争取减刑。”
鹤先生垂目注视面前的石台。石台是一块完整的青石打磨而成,上面不知被哪个僧人刻了副棋盘,纵横交错的凹痕,犹如天地经纬,黑白棋子运行其间,犹如阴阳轮转。
听他牵扯阿勒坦,苏晏有些暗恼,冷笑一声:“鹤先生也太抬举自己了!国之邦交,各有所图,所图无太大矛盾,便能协商解决。你们真空教算什么,蠹虫而已。”
“因为想让你知道,即使弈者输了,真空教也依然有它的生存之道。想要根除一个教派,比根除一股势力要难得多,因为我们以信仰为滋养。只要人心中的苦难与求告、欲望与贪惰还在,教派就永不会消亡。”
鹤先生深吸了一口郁气,朝苏晏道:“这下苏大人总可以放心了罢。”
“可就是你口中的蠹虫,助太祖皇帝建立了大铭。”鹤先生抬手,遥遥指向东南方向,“那里,便是当年闻香教主殉道之地。太祖将他的尸首示众三日之后,方才焚毁,并将骨灰埋在这地藏寺的塔下,永世镇压。”
苏晏这才明白,鹤先生为何选择了这处地藏寺作为最后一搏之地。
“……余爱手谈,尝以为世间无能与之尽兴者,直至遇上了宁王朱檀络。
鹤先生叹口气:“若余愿意放弃闻香教主的宏愿,仅仅是想把真空教变为朝廷认可的教派,使民众自愿信仰呢?我教宗旨本意并不坏,有些错误的解读,余也愿意亲自修改经书宝卷。而朝廷也将从中获利。苏大人如此敏慧非凡,应该知道信仰的力量,能让民众于苦难中倍加忍耐,也会让民众于严峻中倍加驯服。”
鹤先生从石台取下七弦琴,横在膝头,听见苏晏问:“你是如何进了京城的?又如何带进来这么多的黑油?”
“为何要告诉我?”
“一开始,我们只是棋友。后来某日,他喝醉了,对我吐露了个被掩盖三十年的真相……”
“宁王下的一手绝妙好棋,布局之力犹在余之上。与他手谈,余输多赢少。
他随手拨了一下琴弦,说道:“一座城再怎么固若金汤,也有不为人知的罅隙,譬如……水道。至于黑油,无需另带,早就已经在京城里了。去年朝廷不是还大肆搜查我真空教留下的密道,你以为就没有一处疏漏?”
宁王拄着长剑俯身半跪于地,呼吸困难地喘着气,身边是耗尽马力、口吐白沫倒毙的坐骑。他的十五万秘军,几乎完败于七万靖北军的铁骑之下,再无回天之力。
苏晏暗中抽了口气——不知真空教的地道里还留有多少遗毒!之前因逢帝位更迭、外忧内患,无暇彻底搜查,如今看来真该把整个京城犁庭扫穴,彻底清理一番了。
“我明白,”苏晏沉声道,“但我不接受!因我不想走饮鸩解渴的捷径。治国之路再难,我也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与我一同上下求索,这其中并不包含你。鹤先生,束手就擒吧,输也至少要输得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