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这麽早来。」
多年不曾听见的熟悉声音自背後响起,犹如惊雷,余音回荡,眼前广阔不见边际,缥缈出尘。他惊愕回首,只见父皇身着冕服,玄衣纁裳,未配冠冕。嬴政面容严峻肃穆,朝他伸出手,神色未显喜怒。
「扶苏。」他彷佛叹了口气,几乎是柔和地唤着长子的名。他最信重,却成了他一生之憾的孩子。
扶苏方才震惊地动弹不得,此刻终於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向他走去。几步之遥於他有如咫尺天涯,他生怕这一切全是幻影,只消一眨眼,眼前人就会化为虚无。他浑身颤抖,触碰到黑色衣袍时,嬴政抓紧了他的双臂。
「父皇??」扶苏忍不住落泪,他不想在父皇面前表现如此软弱,却没有办法遏止汹涌溃堤的悲痛和泪水。他将脸埋在嬴政肩膀上,孤注一掷地放肆抱紧,他日思夜想而可望不可及的父亲,他的君王。
他明白犯下弥天大罪,一切也都晚了,他後悔不已,但是他没有恨。他终於能见到父皇了。
沈默地容许儿子在怀里崩塌宣泄的嬴政,加重了这个拥抱。他一手圈紧扶苏的腰,另一手在他背後轻轻拍着。这是他们从扶苏成年後就不再有过的亲昵。「吾儿受苦了。」嬴政不再言语,就这麽抱着扶苏。过了许久,惊骇震撼平复下来,扶苏也为自己轻率的举止感到羞赧。
「父皇,我??」扶苏仰起头,嬴政冷峻的五官接於眼前,鼻尖近乎相触。数年未见的父子就这麽凝视对方,扶苏失神的望着他,父皇向来严厉的视线此刻平缓柔和,甚至带了一丝复杂。
扶苏低眉敛目,欲抽回手,却被始皇按住。他惩罚似的将扶苏抓得更牢,僵持的肩臂隐隐作痛。嬴政不放,扶苏便不敢造次。眼看嬴政仍然没有放了自己的打算,扶苏缓缓开口:「父皇,儿臣知罪。」
「罪在何处?」
「儿臣愚昧不辨真伪,使奸人得势,祸乱朝纲毁坏大秦。儿臣愧於父皇教诲。无能尽忠尽孝,让父皇蒙羞。」扶苏继续数落自己的罪状,照以往朝堂之上的礼制,他早就下跪磕头,但现在他想跪,嬴政却制止了他。「你还有一罪,尤为深重。」
扶苏瞪大双眼,难过又疑惑的看着他:「儿臣鲁钝,请父皇示之。」
嬴政执起他的手,十指交握,平举至他眼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你的身体由朕而来,名是朕赐的,命也是朕给予的,尚不爱之惜之,安能毁弃。」始皇帝声如响钟,不怒自威,甚至比当年斥他发配北方监军更为深沉。扶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他犯了如此过错,确实没有脸面再流泪,也愧於直面父皇。
「扶苏,你竟以为朕会杀你吗!」一字一句铿锵的质问,剖开扶苏泣血的心,亦是嬴政蚀骨剜肉之痛。他的长子承载了大秦的意志与信念,他的期许和希望,却一朝摒弃如斯。他的孩儿爱他敬他,却不信他至此。他的扶苏,他该拿他怎麽办?
「朕欲立的太子,刚强坚毅,折而不屈,怎可昏昧蒙难?」生前他从未亲口承诺扶苏的继承之位,如今却在严正的言辞里示出。扶苏不是没想过父皇对他的苦心,也明白他给自己历练,是要他刻苦坚韧,从军旅战事中打磨得更加强大。
然而,边塞苦寒他不怨愤,险象环生他亦无惧怕。最难熬的,是千里相隔的骨肉之思。白日他同将士们侃侃而谈,行军操练。夜里他辗转难眠,心里一丝卑微的盼望,在日夜煎熬下被消磨殆尽。若无皇帝谕令永世不得再回皇都。父皇真弃下他了。
遣使诏书之真伪,蒙恬的苦劝,他都考虑过。若是真诏,他不从,即违父命。诏书是假,若始皇在世,何人敢如此呢?他不如随父皇去了吧。
「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他说完便闭紧双目,不敢再看父皇。
良久,温热厚实的掌心覆於他眼眸上,嬴政的语气不再严厉,靠在扶苏耳边说:「以後不许再自轻自贱,朕的心思你明白。」他张开手掌,见扶苏明亮湿润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心里平静许多。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这一次,他不会放他离开了。
「父皇是来接儿臣的吗?」扶苏得嬴政话语宽慰,悬挂已久的心愿已了。多年的伤痛似乎渐渐消融,身子骨轻飘飘的,恍惚间有魂魄归去之意。
「扶苏......见到父皇足矣......」他瞥见自己攀附着父皇的手变得半透明,颜色缓慢褪去,烟雾般飘荡。他并不害怕,只是可惜罢了。「扶苏。」嬴政喊得竟有些急切。
扶苏意识模糊,似要睡去,半梦半醒间整个人被嬴政拦腰抱起,热力源源不绝地涌入他体内,强硬地让他留下。父皇??他想开口,却昏沈乏力,发不出声。手指揪住父皇的冕服一角,也堪堪滑落。嬴政抓起扶苏的手贴於自己胸前,那热度烫得他心惊。
「父皇在。」他听见嬴政沉稳威严的声音,不再挣扎,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