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离散

    “夏天就要过去一半了，”那信上写道，“卫庄兄还不给我回信吗？”

    经年不练，他执起剑来动作居然依旧干脆漂亮，倒也无怪他提起不再学剑，母亲特寻来的剑术名师也觉得可惜。

    这其实算不上一个问题，因为答案已然在他的心中。

    他多年未曾拿剑，昔日那些剑法招式更是大半还给了先生，只记得拔剑后一个起手式，剑刃在月光下擦出一道冷辉，映亮了他桃花般的眼睛。

    他的信到这儿就止了，韩非在夏夜里静坐了好一会，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机关鸟本是个残品，此刻抵达了终点，上了机关发条的双腿还在不住乱蹬，发出一阵怪响。

    张良的来信不长，寻常问候后只提了一件事，几日前秦国使臣访韩，中途却遭人毒杀，死在了韩国地界，现在朝中尚对这件事严加保密，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月光漏过窗棂洒进屋内，像是在地上铺开一片寒霜，韩非没来得及为这澄澈的月色伤感，“咚”的一声，一只木鸟从窗户里飞进来，砸在了桌上。

    那会儿他饭后出了宅门散步，忽闻风中一股浓郁的花香，随着芳香寻去，但见后院里一束栀子攀墙而出。

    好像多年过去，他到临淄除了求学，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他乡客，连点痕迹也未曾留下。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次日一早韩非便拜见荀子，言明了去意。

    几日前他染了一场风寒，情

    韩非上前握住木鸟，月下机关木鸟腹部的“九”字格外分明，他伸手取了腔内的来信，那上头照例是卫庄惜字如金的风格，素白一条绢布上唯有二字：“好看”。

    说到底，卫庄也并不是真缺韩非的那几锭金子。

    韩非求学的路上遭遇过劫贼，到学宫时身上几乎没有行囊，如今岁月匆匆一闪，转眼到了离开的日子，他站在空荡的卧室里四下环视，除了几卷着作，还有二三趁手的毛笔，竟再找不出一样非要带回韩国的物件。

    卫庄这样一个独来独往的剑客，下笔非但没有肆意洒脱的味道，还称得上一句工整。

    卫庄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他还是】

    这声“卫庄兄”，他自两人初见时就想提，只是看卫庄疏离的模样，恐怕弄巧成拙，迟迟没喊出口。不料今晚卫庄居然回了他一时兴起写的闲话，这才终于将这声兄称了出来。

    卫庄素来没有与人聊闲的心思，先前回复韩非寄花的那回，大约只念在两人有几番往来的交情。可单单金钱上的往来，这样的“交情”又能有几分呢？

    原来如此。韩非想起他从前为何放弃学剑了。

    韩非在鬼谷山下的客栈里将机关木鸟放出去后，紧接着收到了旧友张良的来信。

    若说前几封卫庄还能耐着性子通读，到后头不免也有些腻味，心说这公子哥未免太过闲散了，整日赏花吃酒，连点正事也不做吗？

    一封信很快写完，韩非润了润笔，一时竟有种难以言喻的高兴，他又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忽然又觉得整件事理应如此——

】

    韩非挽了个剑花，将长剑归入鞘中，昔年同母亲说的那句“何愁找不到，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落到他笔下倒也显得生动有趣。

    天光正好，院里的芍药开得肆意，他令人剪了几枝插在屋里，浅淡的花香与炉里的燃香融在一起，说不出的惬意。

    韩非重新将木鸟放飞出去，只觉得心中那阵喜悦难平，抬头看去，仿佛连天上的月亮都显得更美了些。

    他打算提前回韩。

    韩非看着信上仅有的二字，不由又笑了笑，他当时寄出那封夹了花的信，本是随性而至，没想过卫庄还会回信。

    都说字如其人，可卫庄似乎是个例外。

    韩非收到回信是在一个午后。

    这样开怀的时候合该有酒，可惜今晚夜已深，附近的酒馆只怕都已打烊，韩非直叹可惜，转头看到了墙上挂的长剑。

    这木鸟中的信件委实有些多了，卫庄粗略将每封信看了，从头到尾没见半句委托，尽是今日吃了些什么点心，轩辕湖里荷花初绽一类的家常闲话。

    张家在韩国一连出了三位丞相，地位不必多言，韩家的旧府与张家只隔了一条街，韩非与张良因此颇有些交情，只是日后韩国换天，两人间的往来渐渐也就少了。

    韩非突然没有由来地想，他那时感慨的，究竟是巷角娇花寂寞开，还是如此芳菲，自己身边却没有能一道赏花的人？

    这把佩剑的形质朴素，是他刚来时屋里就有的挂饰，韩非心中一动，上前将它取了下来。

    就像是他当日看到画像上卫庄那双冷冽的眼睛一般，他理所应当叫出这一句卫庄兄。

    初开的栀子洁白娇美，可惜生在这偏僻的路边，无人欣赏。

    “我明日动身前往新郑，”韩非从收拾好的包裹里重新取了笔，蘸墨写道，“夏末城中景色宜人，不知届时可有幸邀卫庄兄共饮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