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香后,我们被引到了耳房。一方净室,嗓门子都不敢放开。我们坐到炕上,对面是一张简陋的桌子,上面供奉一尊菩萨,香炉尚余三根残香,供果只有孤零零的一只苹果。
门窗朝南开,窗外草木葳蕤,花瓣圉圉,黄蜂课蜜,紫燕衔泥,蒙蒙晓日下,好一幅春日胜景。
刘国卿与老人相对客套一番后,直奔主题,说道:“师父,我们此番是为安喜而来。”
老人面不改色道:“施主请讲。”
我与刘国卿对视一眼,一五一十地道出此行鹄的。末了,掏出邹绳祖给的怀表递过去,说道:“这是邹先生的贴身之物,也可做个信号,说明他是知晓我们的安排,并十分赞同的。”
老人颤巍巍地接过来,我终于看到了她掩藏在宽大居士服下的隐晦: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形如鸟爪,皲似龟手,常年沾染泥土,已不辨本色,绝不仅仅是捻拈香火的症候。
娘娘庙坐北朝南,我们正是打从北面来,能够瞧见庙后的景致。有一块见方的小空地,生长着幼绿的嫩苗。刘国庆说种的是地瓜和土豆,近而开来,全赖这位老人打理。
不由问道:“这庙里就您和安喜吗?不是说有个老主持,怎么不见人?”
老人揩了揩眼角,说道:“地里收成不好,师父出去化缘,许久没回了”摇头叹道,“没准儿回不来了”
我们三人相继沉默,这年月挨家都吃不上饭,饥饿消化了善心,谁会理睬一位干瘪的苦行僧?在这个年月,化缘等同于乞讨,要受白眼了。
我试探着问:“据我所知,邹先生走时是留了一笔钱的”
“有钱也买不到吃食,今年尤为不好。现在粮食定量供应,一个大人一天才能领二两橡子面,钱和一堆破铜烂铁没个区别。我一把快入土的年纪,也就罢了,可是孩子还小,也没饭吃,真是造孽”
方才安喜轻巧的重量好似还残留在胳膊上,我动了动手臂,滋味难明。举首看向桌案,菩萨端方和润的面相藏匿在香火之后,雕琢的慈悯眼神,有一刻,竟是无情。
菩萨身前抽巴的苹果露出嘲讽的笑脸——将苹果给一尊雕像有个屁用?她给不了我们吃的,我们要饿死了,他就是这样保佑他虔诚的信徒的?
刘国卿道:“难为您给安喜养得壮实,还望您信得过咱们。我好歹有份差事,总能让他吃上饱饭。”
老人道:“这小子我一手带大的,哪舍得呢?”
她对我们这身日本军服仍存忌惮,我有些急了,说道:“那你就舍得他饿死?”
刘国卿按住我的肩膀,安抚地摩挲衣料,一边对老人道:“此事一时也急不来,不能强迫您仓促下结论。要么您考虑考虑,晚上——明儿,明儿再告诉我。”
见老人应了下来,我终于沉不住气,跑到院里去找安喜。刘国卿追了出来,拉过我的手,轻声道:“你怎么分不清轻重,这时候闹脾气?”
“老子他妈的哪儿闹脾气了?”我倒是还记得压低嗓门,甩开他的桎梏,愤然道,“我去找我儿子还不行了?”
刘国卿好声好气道:“人老太太说得也有道理,她是把安喜当亲孙子疼,又不了解我们,仅凭着邹老板的一块怀表,还是缺乏说服力——说到怀表,你从哪儿得的?”
我实在没心思陪他翻小肠,转身就走。刘国卿搁后头一乐,跟上来道:“等等我。”
安喜正和胐胐在后院的花丛里扑蝴蝶,小孩子笨手笨脚,胐胐倒是一扑一个准儿,然而手掌不会抓握,总让蝴蝶得了空子飞走。
我可是逮虫子的好手,多年没亲身上阵,童子功却还在,不大一会儿便找回了技巧,眼疾手快地逮住一只白翅膀的,拢在手里,蹲下来给安喜看。
安喜乐不可支:“你憋死它啦!”
“没有,我留着缝儿呢。”
安喜忽然道:“春日正宜朝看蝶!”
我大为惊讶,与刘国卿异口同声道:“你认字了?”
安喜看我们的表情,更觉好笑,又往下背了好长一截。
我放走蝴蝶,把他抱起来,稀罕不够。这么小的孩子,已经会背《声律启蒙》了,以后咱家不得出个大文豪!
越想越骄傲,脸上直放光。我逗他:“谁教你的,你这没背全呀!”
安喜大叫道:“你傻呀,下面的师父没教!”
刘国卿凑过来捏捏儿子小手,嘴里教训道:“怎么跟你爸——跟你二叔说话呢?”
我乐呵呵地,并不在意。亲亲安喜的脸蛋,毛遂自荐道:“你不会,我会呀!我教你好不?”
安喜脑袋摇成拨浪鼓,把我往外推:“我要出去玩!放我下来!”
我依言为之,转转眼珠子,问他:“你想吃什么?”
安喜叉着小八字脚,仰头瞅我,硕大的黑眼仁清澈明亮。
我蹲下来又问一遍:“你有没有想吃的?”
这孩子挺会看眼色,又会审时度势,小身体往前一仆,抱住我的胳膊,是个撒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