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田的处境比之邹老板更胜一筹。组织撤退是个难办的活计,败军之将,不仅要照顾本国士兵的低落情绪,还要抵御来自中国的奚落。
我却是没法同情,这个结局全赖他们咎由自取,好好的日子不过,非送上门来挨打,打疼了要再吭唧,徒惹人笑话。
成田的居所在南城边,靠近市中心,地皮却宽广,因此是一座开阔的日本庭院,比冈山家大了不老少。日本庭院不若我们的四合院坦荡,一股子小家子气迎风飘扬。围墙又修筑的矮,大抵是因为日本人矮小的缘故,我一踮脚就能将墙内光景一览无余。
跳墙太过宵小行径,我大摇大摆走到正门,咚咚咚不管不顾地拍了个痛快,敲门声满是志得意满。不多时,成田来开了门。他家的管家不知逃去哪里,竟劳动主人亲自来开门。我没管上这许多,对成田斯文体面地一笑,下一刻却愣住了。
成田的穿戴讲究如常,却不是如浅井一般的日本军服——仿佛是对大日本帝国曾经辉煌的最后眷恋——而是站柜的伙计一般,穿着一袭中式长衫。除此以外,他关节僵硬,很是没了活力,面色青白,宛如一个死人。
我张开五指,在他眼前几番划动,同时叫他的名字。成田则环视一圈,见除我之外没有他人,侧身请我进去,十分有中国的礼节。我边走边笑道:“行啊,搁东北没白混这老些年,好的也学去了。”
成田道:“依君,您怎么想起来看我?”
我俩站在庭院里,一棵樱花树空余枯枝,气息奄奄。成田与颓败的院落达到了和谐的统一,我瞧着有些瘆得慌,便觉得阴冷,将风衣裹得更紧了,揭他创口:“这么大个地儿,就剩你一人了?”
成田无可无不可地道:“是,老婆带孩子回娘家了,要和我断绝关系——最近兴起来的,叫离婚。”
我这才知道他娶的是中国娘们儿,自家老婆孩子都看不住,我更瞧不起他:“老婆就算了,有手有脚的,你也拘束不了她,怎么孩子还让她抱走了?”
“这时节,当个中国人好,”成天木然道,“比日本人好。”
我弯了下眼睛,见他没有邀请我进屋喝口茶的意思,遂点明主旨:“你和浅井负责撤离事物,不过看起来,他比你清闲得多,前几日才去大观茶园看过孟老板的戏。我恰好帮了他一个小忙,他就跟我说了个事儿,所以今天,特别来叨扰您了。”
成田久久默然不语,我极尽风度地给败寇留了消化的时间,觉着差不多了,又催促了一遍。
成田俩眼珠子落到我身上,轻声道:“依君,您现在这副嘴脸,真难看。”
我咧开嘴,哼笑道:“又不用你看。别磨叽了,赶紧把东西给我,然后你该干嘛干嘛去。”
成田道:“你来得不巧,你要的东西,我刚刚烧了。”
我当然不信,却又较不准资料握他手里是个什么寓意,便拉下脸,说道:“我一直看不透你,你不像浅井,也不像横沟。他俩心思好猜,无非效忠你们的天皇老子。但你不是。有那么多次,我以为你要揭发我了,你却都放我一马。如今又将资料烧了,那资料的重要性不必我多说,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
成田道:“说了你会信吗?”
“不信。但不信归不信,你总得讲出来,供我参考参考。”
他先低头看向脚边的木质栈道,背过手,复抬起头,目光像一枚轻柔的羽毛,悠悠落到枯萎的樱花树上,日本标志性的小胡子根根萎靡不振:“我出身军官世家,父兄皆为天皇陛下死而后已,”他转过眼,继续道,“可他们是我的父亲和兄长。国葬一时风光,可是我所见的,只有夜夜拭泪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幼弟。父兄卓着的功勋,也会被后人超越,没人会记得他们的付出,所以我讨厌战争。”成田坚定道,“常言道,将门虎子,我无法选择我的道路。我知道我大日本帝国入侵邻国,杀害妇孺老幼是错误的,我宁愿它败了,也好过良心上的不安!”
我说道:“要你这么说,我中华上下数千年的历史,各个王朝,都要自我谴责,良心不安了!不过你有这等觉悟,实属难得,依某佩服。”
成田摇头道:“我不希望有杀戮,不希望有人和我父兄一样愚忠。可直接或间接死在我手上的人也不少,这是时代的悲哀,我愿下一世出生在和平的年月,渔樵耕读,平平淡淡度过一生。”
“祝你心想事成,”我笑道,“那些资料你都给烧了?没有拓本?”
成田定定然看着我,一字一句,语重心长道:“你大可放心。”
“好,我便信你一次,”我朝他一拱手,“依某告辞。”
“依君,时间尚早,若无要事,还请稍等片刻。”成田慢吞吞道,“你今天来,我是没有想到。这大概是你我最后的缘分。我们为满洲国共事十余载,一朝分别,我有一物相赠,还望笑纳。”
我十分愿意接受礼物,尤其是来自降军的,有一种缴获战利品的满足感。成田见我并不推拒,反而坦然受之,便进了灵堂。我懒得脱鞋,只在门外偷窥: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