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傍晚,新界尖鼻咀码头近水摞着大大小小的旧货柜,一堆麻袋歪斜躺倒,引得无数蚊蝇嗡嗡作响。
距岸不远是贫民居住的寮屋,烂木头和铁板隔出蹩仄的容身之所。码头苦力每天从这里去货站做工,日出到日落可结一笔快钱,而这笔钱很快会按份作家里的嚼用、打点工头的零碎和缴给字头的会费。
码头一带是和兴胜的地盘。从洋湾到禾元路的所有寮屋男丁,即使不混字号,也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时天色已晚,散工后的几名苦力坐在街边乘凉,颇为羡慕地看着远处的工头吸烟。寮屋这些人果腹困难,烟也抽得最下等,平日乐趣除了偶聚小赌、逢喜浅酌外寥寥无几。
闲谈间,身穿紫红色旗袍的艳妆女子露着白腿从三人身边走过,脂粉带起香腻的风。
这等景象对青年力壮的劳工已是难得刺激,其中一个心中作痒,故意跟在后头嗅了嗅,大声调笑:“姣婆凤!去边树做呀!”
“姣婆凤”名叫周美凤,是隔壁街市鸡窦里的妓女,素来性子泼辣,被人讲一句要骂还十句。不过此时她明显心情不错,没像往日一般尖声让人“仆街”,只冷笑道:“咩呀?去边树做都唔去你嗰树,收嗲啦柒头!”
苦力阿孝挠挠鼻头,挑着眉引逗她:“我知,你至中意冰室嗰个死人大陆哑仔吖。”
姣婆凤闻言咬牙,随即破口大骂:“系呀,我就系中意哑仔,吹咩!有本事就去忠哥面前讲,睇佢斩唔斩死你条仆街!”言罢一抿红唇,直往外头走去,留下三人你眼望我眼。
半晌另一人幸灾乐祸道:“阿孝你仆街啦你,咁你都鸠嗡出口?姣婆凤咁捻开心,一定系鱼仔忠今晚要嚟啦。”
第三人没管阿孝与姣婆凤的口舌之争,却问:“鱼仔忠要来?阿虎佢哋抢到如意坊?”
先前那人道:“系呀,和兴胜抢到个地盘。今日我听工头同佢哋讲,阿虎一个斩十个好犀利,好快就升做红棍呀。”
原本蹙着眉的阿孝露出喜色,笑道:“阿虎同我关系咁,就算嗰个姣婆鸠嗡,鱼仔忠也唔敢搞我。”
这也不过是种自我安慰。尽管三人议论鱼仔忠这么多年还是“老四九”,不得上面堂口的提拔,但对方到底看顾着码头一带,也算地头蛇之流的人物,不是他们能够惹得起。很快阿孝就寻了个借口先走,剩下两人自觉无趣,很快也回寮屋休息。
半个钟头后,一艘小船划开水面停到岸边,闹哄哄地走下来十余青壮。先前回家休憩的劳工苦力大半都是闲人,年岁不到又或到了年岁但家里掏不出老婆本,弄得长夜漫漫十分难熬,一听响动都呼朋携友出来看热闹。阿孝最爱凑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被人一唤便丢下饭碗跑出去,他母亲阻拦不及,立在门口吼了声“仆街仔”。
在汗臭味中挤了许久,他终于钻到近前。抬眼见得其中一名青年,阿孝立时欢呼道:“阿虎阿虎你好巴闭呀!”
这些便是昨日半夜直扑如意坊堂口的和兴胜门徒。一众四九在尖鼻咀码头堂口坐馆肥佬强带领下,凌晨时分举刀棍起事,潮义安众人猝不及防。如意坊堂主豹豪手下两个得用红棍被堵在字花档里,劈头盖脸挨过十几刀,拖出来时已不成人形。
潮义安与和兴胜不同,名为社团,实际却是由潮州商会出钱供养的组织。一班人马平日分堂口看护商会势力,在其遇事时出头拼杀;而商会则为他们提供银钱米粮,算是互惠互利。不过这些道义向来浮在水面,浸不润底层那些人。听闻两个红棍被和兴胜砍死,如意坊的门徒与四九立成一盘散沙,树倒猢狲散。
肥佬强素来头脑简单,夺下如意坊后自己出钱包船,亲点十几名手下人同他见元朗区话事人,预备大张旗鼓地邀功。不想时宜差错,甫一进门便听旁人讲和兴胜龙头标爷要唤权哥过去议事。
没料到这种情况,肥佬强面色稍显尴尬。而另一头,元朗话事人林展权正从堂内步出,出言招呼道:“阿强!”
论岁数,肥佬强要稍长于他,可论地位,林展权是标爷亲点的话事人。字头规矩向来不在意年岁大小,而是更注重乎江湖排位,能者为上。肥佬强微微低下头,露出个笑脸道:“权哥,我嚟同你讲一声,抢到如意坊个地盘呀。”
林展权按了按他右肩,沉声笑道:“你哋辛苦啦,阿驹喺深湾舫船三层,带班兄弟去庆功,夜啲再请你哋宵夜。”
船里除肥佬强和他几个惯用的人外,多是没见过世面的穷苦后生仔,跟到深湾舫船才知林展权出手极为阔绰,竟包下整个三层开宴。不多时又有几名姿色俱佳的歌女陪唱,着实给足他们脸面。肥佬强顿觉有光,招呼众人坐下开吃,不要辜负话事人好意。
一餐饭饱后,鱼仔忠担忧众人年轻气盛酒后生事,便提议带他们先回。肥佬强正饮得气血上涌想去鸡窦,闻言也由着他领人走。
然而众人回去不久,便有元朗堂口的老四九传话,权哥晚上会亲自来码头。
鱼仔忠如何紧张不必说,但对阿虎等初入会不久、一心想着通过搏命得到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