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一片朦胧,只有浅浅的光从虢隙中漏下,楚豫灵识混沌,像下了一场絮絮的大雪,感官都迟钝了许多。
然指尖稍稍一动,便有人察觉。
“楚爱卿,你可总算是醒了。”
太医在当朝圣上示意下,小心翼翼搭上这位肱骨之臣的脉,强自镇定,他何曾在皇上塌间见过他人,心觉亮锃锃的闸刀已悬在头颅前,但往年的看诊经验,逼得自己勉力维持常色。
这脉,不把还好,一把吓一跳。脉象极诡,时而微弱若一豆萤火,修地强劲似一蓬野火。
思及这楚大人同皇上往日里的种种交往,不禁冷汗涔涔。
也不怪他思虑过多,这圣上对这楚大人是爱护得很,用之敬之礼之,堪称明君贤臣的范本,指不定能在史书中留下一笔,同那狼子野心的乔家人是万万分不同。
如此敬爱,却不免有宵小心生妒意,道:这看着光风霁月的楚大人不过是个凭着几分姿色爬床的奸佞。但此等上不得台面之言,自然无多少人理会。
可太医抬眼,见圣上那双素来无波澜的眸子竟起了几分焦灼之意,便心下一颤,告诉自己这是当朝明君这是当朝明君,如此囫囵念了好几回,才将这脉象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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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南疆使者现在何方?”塌上人脸色苍白,仿若一块冷玉。他知自己是被下了毒,却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毕竟,事有轻重缓急,同友邦之交相较,区区一个臣子的生死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现下是夏日,窗外日光明媚,屋内却燃了暖炉,这本是向奕不喜的,他觉得很燥,但楚豫却身子不好,此番变故陡生,恐他再出事,便找了炉子来,这炉子倒经了好一番折腾,才顺利地被一众宫人给弄了过来。
向奕转动拇指处的玄玉扳指,声色低沉:“在南苑。”
声音一滞。
“——怕也是留不得多久了。”
掌下被褥丝滑发凉,这是北地雪境的贡品天蚕锻,掩袖咳嗽了几声,楚豫压着喉间上涌的血气:“皇上——不可义气用事。”
此等邦交之事怎可如此草率决断,这不和皇上的性子。这南疆,本被纳入考虑中,向奕正在思索是和平收服好,还是暴力征服好,但眼下,逆鳞一触,自是龙颜震怒。
他虽主和,却也不惧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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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虽地僻,被人视做弹丸之地,但也不无人才,使毒是使得极好的,此等不被中原人重视的技俩,往往能发挥出人意料的效用。
譬如此时,便使这天朝的良臣着了道。
再者,以和为贵,方为利民之道。他非惧亦非媚,只怜百姓孤弱。天朝不缺良将好兵,只是任何军队都离不开粮秣、草料的供给,也离不开烈日下做人畜耕地的百姓。
向奕心知楚豫所言非虚,这些事他并非不知,他们默契天成,却只恨这楚爱卿眼里心里装了天下,却独独漏了自己,只知糟践自己的身子。
“你自当放心,这些我自知晓,但其他尚不论,只那罪魁祸首必是逃不开的。”
室内放了好几个暖炉,白烟袅袅飘散,似纱练。
见楚豫墨眉微蹙,似是要谏言,年轻的帝王直接堵住他的话:“爱卿,莫忘了——你可是当朝丞相。”
楚豫见他含着笑,眼角微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
“——动你,岂不是动我朝颜面。”
合该如此,只看当今圣上怀柔之策,怕难想起他昔日平叛的铁血手腕来。猛虎为一方安宁垂眸小憩,便有豺狼视其为猫,百般试探,怕是缺了杀鸡儆猴的手段。
睫羽微颤,是振翅欲飞的蝶。楚大人道:“确实。”
他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臣告退。”
向奕忧他体弱,并不愿他就此离去,劝他再休息一二,却被楚爱卿一句冷冷淡淡的“于理不合”给结结实实堵了回去,只好叫人给他送了回去。
大总管苏盛在圣上身边待了好几年,自认勉强将今上的心思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便着人抬了顶软轿,备了暖炉和蜜饯,送这金贵的楚大人回府。
楚豫坐在这轿子里,垂眸看了眼案上的蜜饯,执了块糕点入口。
却什么滋味也尝不出。
他嗜甜,分明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却有着这么一个女儿家爱好。还被友人很是取笑了一番。楚豫很是无所谓,丢了块桂花糕堵住文之卿的嘴,见他红着脸,吃了,便觉得满意了,后来果未说过他的闲话。
在平叛后,他更喜欢把蜜饯糕点送去文之卿那,自己不吃,只问之卿味道是否尚可。
久未尝过了。
糕点上佳,软糯地在唇齿间化开,舌尖抵着牙根一点一点地舔着。
很没道理的,他想吃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