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顾讷讷退开。
何素再度展卷欲读。过了片刻,却是陡然复又将文书放下。
这回不等亲兵发问,他便自面色古怪地起身,原地踱了两圈,眉头是愈皱愈紧。
他怎会在此时想到姚涵?
恰当此时,岳凉老远叫道:“兄长——”
何素蓦然一省,也不明白自己是要遮掩什么,竟是慌忙坐回榻上,作出一副正展卷阅读文书的样子。
下一刻岳凉那张黑脸探入帐中:“兄长,听闻石头那家惹了点事儿……”
刚刚才坐好的何素掩口一咳,缓缓抬头瞥他一眼:“便料到你要来。”
岳凉嘿嘿而笑,摸摸脑袋。
何素看一眼手中家书,此次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便干脆顺势合卷,推到一旁,转而眼前浮现白日石头老母与另一家老妇人营门对峙的场景。
他一抬眸,岳凉便心虚避开目光。他乃斟酌道:“军纪是约束军中之人,军卒亲眷无法约束,也是没奈何的事。然军法之外还有国家法度,人情义理。”
岳凉收敛笑容,低头一拜:“俺明白。是以来向兄长请罪。”
何素慨叹一声:“不是要你请罪,平涛。是非利害必须陈明,但若不悖国法,便该考量情理,谁都不可偏帮,却也不必刻意屈己。若如今日这般,你只消站得中正,不偏不倚,我看来便是无可指摘。”
岳凉仍是俯首不起。何素复又宽慰他:“此言说与你听,是要你知道今后该当如何,也是要你不必过于自责的意思。”
岳凉俯首再拜:“只是对不住兄长。平白惹了麻烦,坏了名声……”
“你我兄弟,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况且名声不是这么容易坏的。”何素正色道。
岳凉这才起身。
“还有何事?”何素见他不去,便又问了一句。
却见岳凉摸了摸脑袋,一张黑脸隐隐泛红:“俺这儿有个小子被姑娘看上,问了他意思,也是愿意,俺便许他个假,容他成亲,却就是这两日。这小子父母双亡,不知兄长愿不愿意代为……”他偷眼打量何素神色,“省得这小子日后被人娘家欺负……”
这是要何素给个面子出席那士卒昏礼的意思了。
何素本欲拒绝,毕竟不可厚此薄彼,如果给了这个士卒面子,那其他士卒又待如何?然而再观岳凉神色,便心下恍然:“是你亲兵?”
岳凉嘿嘿陪笑:“兄长,好兄长……”
何素只得道:“我知道了。何日成亲?”
“暂且说的是七日之后。”岳凉察言观色,见何素面上流露出一丝“这么急”的讶然,赶紧找补,“却还是要看兄长何日得空……”
何素推辞之语只好再度咽下:“日子我为你空着。若朝廷无召,我便来。”
岳凉纳头一拜,起来时喜上眉梢。何素但觉哭笑不得——明明也不是他昏礼,怎地他就这般高兴?眼见此人志得意满,仿佛自己被人挑中做了女婿一般昂首离去,何素却是复又茫然起来。
……成亲。
也是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但那般夫妻举案齐眉的生活,却似乎离他还远。今日之前,他几乎是一次也未考虑过亲事这个问题的。只好像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了年纪便会有妻子,有了妻子便会有孩子,而后夫妻和睦,严父慈母,白头偕老。似乎一切都会是水到渠成的,都是不用想的。
母亲这封信便在提醒他,他要步入那样的生活了。顺理成章的,自然而然的。
可,他终究会与何种人共度一生?
为何他最近时常会有荒唐之想,时常……
“常清,你不开心?”
耳边仿佛闻得笑语。他蓦然起身,近乎慌张地退了两步,磕在榻上险些跌翻。两名亲兵惊得围上将他扶起。却听他怒道:“成何体统!”
两名亲兵当即哗啦一声撩起甲胄跪倒在地。何素猛然醒觉,连忙改口:“不是责怪你们,是……”
“是怪我自己”,这句话在嘴边悬了片刻,终难吐露。他只有寂静一会儿,理了理衣襟,端坐回榻上,喟然道:“总之勿要挂心。”
亲兵面面相觑片刻,拱手退立两旁。
何素余光扫着他们反应,有口难言。他无法向亲兵解释,他何以要斥问自己“成何体统”。不可说。便只有不说。
垂首对案,怔坐片刻,他提笔平宣,开始给何老夫人回信。狼毫取墨,在熟宣上落下字迹。
他想,或许是该劳烦母亲为自己择一良偶了。等成了亲,应当便不会终日里有那些荒唐念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