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春夜像一朵花。
未放的花瓣包裹无数的人。千万人千万愁,千万种辗转反侧,各自蜷缩于朦胧夜色里,暂得庇护,求一场短短好梦。
王大宝睡在这春夜里,想着姚涵白日言笑晏晏,两手捧着驴肉火烧喂进自己嘴里的场面。想着想着笑出声来。
“笑你妈个巴子……”与他头碰头睡的同乡大哥宝旺半梦半醒,翻了个身一巴掌糊到他脑袋上,“老子刚梦见婆娘,你就吵……”
王大宝赶紧捂嘴。笑意捂不住,还是从嘴角漏出来。
小姚公子待他真好。
给他吃的尽是肉馅。肉油滋下来,小姚公子亲手替他擦的。他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油像调了蜜似的,怎么就往心肝肚肠里甜进去。
宝旺骂骂咧咧,口齿不清喃喃两句,很快便又睡着。
王大宝瞥他一眼,也翻个身,拿屁股对着这位大哥,却是毫不在意方才挨的那一下,捂着嘴继续笑,仍是越想越美滋滋。
睡了十余个人的营帐里充满汗臭味,还有些隔夜的胃里泛起的酸气,脚臭与被窝中放屁的更不必提,可说是在军纪内务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邋遢到极致。但只要在这里待久了,那些臭味便闻不到了。
王大宝睁着眼睛,满腹心事,却是难得的喜人心事。帘子一动,跳出些帐外的风草星火来,一闪而过。他又翻了个身,翻回来,与重新入梦的宝旺哥面对面。
宝旺哥睡得大张着嘴,口水滴落下来,发出时断时续的鼾声。像自己小时候在田里捡的蛤蟆。与蛤蟆不同的是,眼前这人会打人,还比蛤蟆多了些皱纹与白发。
王大宝忽然意识到宝旺刚才说的那句“老子刚梦见婆娘”是什么意思。
宝旺哥三十二了——或许三十六,又或许三十七了吧,他记不清,总之是三十多了,早娶了媳妇,有了小子。宝旺说他小子已经和王大宝差不多一般大了,也是十五六。去年那小子托秀才写了封信来,说讨了个媳妇。宝旺乐得疯了,拿着信在营里逢人就说,我家小子讨媳妇了,我要当爷爷哩,只是说着说着又哭起来,说我喜酒都没吃上。
然后又过了两个月,小子又来了封信,说,娘没了。看信日期,两个月前没的,正是宝旺欣喜若狂那会儿。
宝旺登时就呆了,整整大半月,失魂落魄。
……方才,他是梦见自家婆娘了?
王大宝因姚涵而生的喜悦忽而淡去了些。
他摸着心口,一面是甜的,一面却有了些涩味——宝旺哥那样,确实是难过的。
明日让给宝旺哥一个馒头吧……
小心思起了又灭,灭了又起,不知过了多久,听着瞿瞿虫声,他终于入睡。
便在这时,金声蓦然炸响。
全帐人霎时醒了一半。
“何事?!”宝旺哥连口水都顾不上擦,一骨碌爬起来着甲。
话音未落,中军大帐中便有人暴起怒喝:“有刺客——”
王大宝一个激灵,瞬间灵台清明。刺客?是,是来杀将军的?那,将军是有事还是无事?
四下里士卒也是骤然齐齐一窒,显然都是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上。巡逻兵的马蹄声须臾从前军踏至后军,火把一一亮起。
士卒中不免有小声骚动:“将军可安好?”
“将军可安好?”
相同的问题一时间四散传开。
这时有前后营帐的兵传来消息:“将军无事!”
便有人问道:“当真?”
“我亲眼见将军披甲出帐……”
问的人吁出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我就知道!”
下一刻,号角响起,声嘶力竭的“敌袭”响彻全军。传令兵向四面八方飞驰。
王大宝慌忙去摸自己的札甲,乱糟糟一片中,越急越错,一时竟然套不上去。不知是谁“啧”了一声,腾出手来帮王大宝系好札甲。王大宝回头一看,却是宝旺哥。
“哥……”喊了一声却又无话。
宝旺大手一拍将他攘出去:“拿上你的枪,赶紧出去!又不是没见过血,怎么慌成这样?平时怎么操练的便怎么做!”
王大宝喏喏应是,赶紧扛了枪钻出去。
谁料,方出帐门,便听劈头而来一声马嘶。王大宝遽然抬头,一匹高头大马负甲扬蹄,昂然跃过木障。马上人手持长刀,甲光凛凛,直奔营帐而来。
王大宝首当其冲!
宝旺在身后怒吼:“举起枪来!列阵!列阵!”
“列阵——”身边同袍俱都怒吼起来。王大宝从未有这一刻这般清醒过,再无犹疑,奋力举枪相对。
却见那胡人身后,更多黑影跟着冲出了夜色。
这是大营边缘,前军左部。胡人选了这里做突破口!
负甲军马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猛然冲破仓皇结起的长枪阵。那马上胡人与王大宝对了一眼,扬起长刀,一刀挥下。
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