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接着一声,逐渐整个世界中都是这声音,在空荡穹隆下回环往复。
泥沼中钻出无数手臂来,又忽地枯萎,血肉如沙土倾塌,崩落后只剩白骨。
何素想要闭上眼捂住耳,却觉分毫动弹不得,眼珠向下一转,方见自己竟已成了一座石像。
而后石像就这般直直沉没下去,连挣扎都再不能有。泥浆带着尸体的腥臭味,一点一点没过唇鼻,将他包裹。
白骨抱着他陷落。沉沦的过程便如永夜一样漫长。
他几度以为自己已经窒息,却随即又清醒觉察自己尚在呼吸,而脚下久久触不到底。
直到眼前毫无预兆地出现一丝光明。
“……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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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过午,天清气爽。
何素喝着咸肉粥,斜倚在榻上,听岳凉与云郎将报告这两日大小事务,时不时“嗯”一声以作回应,心里却有些走神。
不知怎么的,心中就总是那个人,那声……
“将军?”
云郎将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便提高音量又叫了一遍:“将军!”
何素骤然回神:“嗯?嗯,你且说。”
云郎将无语凝噎,默然片刻,方道:“将军,我方才说,日前总算拨了赏赐下来,昨日到了一批,只是数目不到半数,依末将之见,先分予迁居来此的士卒家眷,再议其他,将军意下如何?”
何素顿时有些窘迫。显然,云郎将的意思是,将军你就别装着一副在听的样子了,你要是真听进去了,那就该说个可”或“不可”,而不是给我来一句“你且说”,看着似模似样,分明是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当真可恶。
只好“唔”了一声,支吾一时,赶紧想了一想,但觉无妨,才道:“……咳,致一做事,我一向放心,便按你说的……”
云郎将只觉这句“我一向放心”完全是在掩饰其走神的事实,毫无被夸奖的喜悦,反觉牙根颇有些发痒。然而牙根发痒归发痒,还是要拱手领命,随后又不禁狐疑,心想何素是毒糊涂了还是方才睡醒未及清醒过来?以这位小将军事无巨细一丝不苟的性格,何以会开小差?
念头依稀闪到那名叫姚涵的剑客身上,却只是一跃而过,没有停留。
岳凉不察,见云郎将说完,便上前拱手道:“兄长,夜袭的那队人马身份都已确认,首领是延鲁那厮的亲弟弟,刺杀你的却是延鲁的亲卫。现这两人首级也挂出去了。”
何素揉着太阳穴,点了点头,只觉仍是头痛,一边问道:“伤亡几何?”
还是逃不过这一问。云郎将与岳凉神情同时黯淡下来。两人对望一眼,还是岳凉开口,咬牙道:“十来人……其实不多。”
确实不多。对比胡人伤亡近百还折了主将的惨痛损失,汉军这伤亡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问题就是,怎么可以几乎,怎么可以忽略不计?
人命,少就可以不算吗?
他们吃着比普通士卒更多的粮饷,难道不该为这些士卒负责吗?这一战是不是本该预见,本可避免?他们几个将官一早就知道有这么一支千人军队在保州附近徘徊,怎么非要等哨兵浴血来报才警戒?
胡人敢以一千人突袭据城而守的五千人军队,确实是有些出人意料。但何素此时听见伤亡数字,还是不免沉默下来。
岳凉抽了下鼻子,像是被春寒冻得有些伤风。
少时,何素捏着鼻根:“伤亡者名姓仍是予我一份。”声音听着发闷。
云郎将拱手:“得令。”
“再多练些哨兵,最好班次能翻倍。”
“得令。”
“那支败军后来下落如何?”
“退去幽州了。”岳凉道,“这里人手也不是太富余,便由其去了。”
何素颔首。
这是没错的。朝廷若无后援,以他们现在的人手,确实不可再冒进了。
如此对答几合,大小事务何素都心中有数,两人便欲告退。未料何素却是忽然迟疑道:“姚涵他……”
云郎将蓦然止步。
“我落马前,仿佛见到他……”
岳凉也停步抚颌。
下一刻,两人同时开口。
岳凉:“兄长,那是幻觉。”
云郎将:“将军,姚公子虽则出手,也是出于侠义之心,还望将军良言嘉奖,不要相逼。”
话落,两人转头相望,只觉一阵寒风萧萧卷过,对方都是一脸冻裂的表情。
何素深吸一口气。
……姚涵的人缘,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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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得姚涵时,他又是与兵士簇拥一起。只这一回簇拥的人似乎与前两日又不相同,更多了些上了年纪的兵士。
何素立在树下望去,只见众人围着他,时而一阵哄笑,时而又是静默无声,不知是说些什么,惟独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不是滋味,不觉就走近两步,想要听听其人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