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违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将军身体里钉着那截箭头,硬是披甲出帐,背枪负刀上马。
两人不觉仰望。
跃动的火光下,明暗交界处浓墨重彩,显得这个年轻男人轮廓更加锋利。
其眉目刀削斧刻,眉间一片阴影,好像永远在为世人忧愁,而脊背挺直,毫不动摇,宛如战神。
那一箭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似乎……毫无影响。
岳凉打马赶来,自后重重一掌打在他肩头:“兄长!”
他稍稍一晃,少顷,才略有些迟钝地转回头:“平涛……”
这一下,两名卫兵与岳凉俱是险些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好容易才压下去,岳凉即刻低声急问道:“兄长怎么了?!”
何素顿了片刻,道:“我中了一箭,应是……有毒……你须得看着我些,莫,莫让我落马,至少得撑到头一回冲阵之后……”他说着喘了一口气,呼吸愈促。
岳凉看着他已全无血色的唇,赶紧点头称是:“我省得,我省得,兄长少说两句……”
何素自己也明白,于是闭口不语,只竭力握紧缰绳,端坐马背。
黑暗中蹄声渐近,地面隐隐震动起来。火炬如萤汇集,金鼓与甲声渐至喧天。无边夜色中,掠食者影影绰绰靠近。
三里,转瞬便到。
传令兵马蹄霎时踏起尘烟,“敌袭——”一声嘶吼,随号角传遍全军。
步卒持枪在下,骑兵持方戟大斧在马上,箭手张弓候在盾牌后,不到半盏茶时间,全军背靠营帐匆匆结阵,神经百倍绷紧。
便在那一刻,如火星接触到广袤的油海,战斗从前军左部一触而发,喊杀声猛烈爆发出来。
“前军遇袭!”
“列阵!列阵!”
带血的吼声冲入耳膜,轰然爆向天空。
只一刹,春夜被彻底搅碎。
40.
胡人夜袭保州城外驻军失败。
消息不胫而走,两日之间传遍大江南北。庙堂与江湖都再一次鼎沸。
却是因为这一次夜袭固然失败,但何素也受伤昏迷。一时间,官民两厢,都陷入了激烈的争论之中。
朝堂之上,争了这半个月,总算是暂且认了何素军功,眼下争的已经是到底是战是和,财赋可够支撑战事继续扩大,西面别他戎夷正虎视眈眈,欲谋渔翁之利,如何处之?争的是如要转进,是否仍用何素?如启用他将,则该选谁?其间难免牵扯各方人事,于是又是一场好戏。
诸臣都试图将自己朋党塞进去蹭个功赏,这个借着何素踩新党一脚,那个拉着何素捧旧党一句,也有的恨不得撇开何素,独吞接下来进攻幽州的功劳,便似乎忘了先前说何素反攻太快的人是谁,转口道此战换谁都是能胜的,何素并无大用,君不见这一回他昏迷了,战事照样成功么。少数几位知军清流惟有竭力为何素辩解。一时间,御案之上,奏折堆积,到处都是何素,红脸白脸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唱得小皇帝简直怕了何素这两字。
江湖之中,争的却是些民间喜闻乐见的。如何素战力几何?怎地先前连斩敌军二十七将,这一回却受了重伤?这其中可有什么隐情,如狐仙女鬼相助,山精妖怪作祟?接着便无可避免又要说到何素相貌如何俊秀,尚未婚配,不知将来会迎娶哪位大家闺秀,瞧着莫不是有什么红颜知己,风流故事……
说书先生闻风而动,头一天听着流言,第二日便立刻编出志怪故事来,说那何素曾在寺庙间遇上狐狸化作的美人,与其有一段露水情缘,那美人寻去军中,为替心上人守家卫国如何如何一番作法……街头巷尾间随之便又开始论起来。有的道何将军生性清正,怎会有此等下作传言,说书的太不要脸;有的道那等丰神俊朗的少年郎,没有红袖添香的知己才是怪事呢。如此种种,一言难尽。
何素身在漩涡中心,却是浑然不觉。
因为他整整昏迷了两日。
世间流言满天飞的这两日,他在做一场苦行般的梦。梦中是走不到头的泥潭,只觉每一步都向下陷落,下一刻便要没顶,被淤泥充塞口鼻,不能呼吸。他便奋力挣扎,回回都在窒息边缘将自己拔出泥潭。
这般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得一声鸡鸣,接着便是“起来练功”,他一激灵,梦中仍辨出是父亲大怒的声音,慌忙应“是”,一骨碌便要爬起,睁眼一看,却又是一面泥潭。
没有父亲,没有公鸡。只有无穷无尽的泥潭要走。何素一时只觉还不如被父亲家法伺候。
然后泥潭中伸出手来。他一愣。接着又伸出数十只手来,一一都抓向他。
待要后退,那泥潭中竟发出声音来,却是:“将军!”
他登时如被定住。
“将军,是我!”
“将军,你也来了吗?”
都是熟悉的声音。
都是他曾经的兵士。
却又异样的陌生。也许是因为这其中的大部分都已与他许久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