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岂因祸福避趋之
雪下起来了。
从陶府到宫城需三盏茶时间,从宫门到文德殿又需三盏茶时间。陶悯上殿时,细雪渐有鹅毛之势,天地间银装略裹,从宫门回头望去,竟然有萧萧旷野之感。
陶悯站在殿门边好整以暇理了理衣袍,抬眸望去——只见殿上杵着一串人,在下首或跪或立。
目光依次扫去,分别是封棠、严余、甘秀、康冲。封棠几乎五体伏地,严余大气不出,甘秀梗着脖子,康冲蹙眉静立。
扫到最内低头跪着那人时,陶悯停了一停,只觉说不上来的好笑——他已听大押班遣来的下线说了,那是何素。
居、然,是何素。
真了不得。
被灭了满门,还这般忠心耿耿,着实是一条好狗。只可惜他所效忠之人是谁?他当真与他主子一般的不识好歹,鼠目寸光。
目光接着转动,向上扫去,便看见那高家小儿坐在上首,眼珠突出,面孔涨红,两手撑膝,一副将疯而衰之相。
陶悯不由微微一笑。
狸奴互殴时都要竖起一身毛来,愈是瘦弱,愈是要皮毛蓬松,以图吓退敌人。不知者或为之震慑,然知其习性者,便知那已是其惧怕到极点时的表现了。
这高家小儿此刻便是如此了。
竭力装出一副威壮模样,又能吓住谁来?所谓,虚张声势者也。
不过是穷途末路,困兽之斗罢了。
想到此,陶悯从容理罢衣襟,正冠、振袖,方才挺胸抬头大步上殿。
殿外风雪漫天,恍然如星河倾泼。
“见过陛下。”六十四岁的中书省宰执气定神闲举手行礼,向着十八岁的皇帝深深一拜。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皇帝嘶声问道:“卿可知此来何为?”
陶悯喟然道:“忠而被谤。”
皇帝额头瞬间青筋一现。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这是给屈原的评语。陶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问可知。显然,他陶悯是忠臣,你高寅是昏君,“怨灵修之浩荡兮”,你太荒唐,忠奸不辨,才会怀疑他谋反。
当即是有暴怒的冲动:“你有怨?”
陶悯长叹:“臣,不敢。”
嗑的一声,竟然是整个殿中都听见了皇帝那一瞬咬牙的声音。陶悯俯首不起,却是毫不紧张,只在腹内暗算,孙昭此时到了何处,距龙卫军还有多远?
宫城在金陵东面,离南门、西门、北门差不多远近,孙昭已该到了军中了。原本与宫城最近的军队是甘秀的天武军,但现在甘秀人在宫中,军队要调度起来并不容易。这就是孙昭与他陶悯的机会。
无人知大押班笼在袖中的手暗自捏了一把汗,想给陶悯使眼色。
这殿中无人比他更了解高寅。高寅本就性子跳脱,喜怒形于色,这几年曼陀罗吃下来,更易激惹,眼下随时随地都会爆发。
陶悯这两句自居忠臣,对高寅而言却似乎是在指斥其愚笨,这叫高寅如何能忍?
却见高寅喘着粗气,瞪了陶悯片刻,竟未发作,深呼吸几次,顶着的腮终究是松下来,森然徐道:“朕,知你心中不平。朕也不想做那等枉害忠良之事。”
“你且上前来——康卿,严卿,甘卿,一并上前来。”
霎时,风雪骤急。
殿中烛光恰在此时一晃,掠过或立或跪诸人面孔。皇帝半张脸在烛光下,半张脸在阴影中,将底下众人一一看过,忽而放软了语气,柔声道:“陶卿指康卿谋逆,严卿又指陶卿谋逆,朕,实在是,不愿专断。”
“因此,便把你们都叫来了。”
“诸卿,就在此对质如何?”
“谁谋逆,便叫何将军当场处置了。”
何素猝不及防,猛然抬头。
皇帝含笑道:“就在此处砍。”
刹那,寂静无声之中,仿佛可闻刀兵。
康冲闻言定定举首相望,稍后,于一片死寂之中,率先跨出一步,向皇帝郑重行了一礼。
他心底明白,陶悯既然已被叫到此处对峙,那恐怕起事便在今明这一昼夜之间,不会再晚,之所以拖到现在一直未举事,不过是因为先前在等鄱阳湖方面分散禁军兵力,后又被皇帝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使做了决断,也尚未来得及调动军队而已。因此于自己而言,当务之急便是取信于皇帝——一是要皇帝信他,二是要皇帝信陶悯居心不轨,而后即刻动手,越快越好。
陶悯的心思则想必刚好与他相反,是要拖延时间。只要拖到军队行动,则他不仅会有生机,还会有胜机。个中微妙算计,其实只有两个字:圣心。
谁,更了解高寅?
皇帝眯细了眼睛,将康冲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剥开,细瞧他心肝是不是写着忠臣两字。
康冲道:“陛下,事不宜迟。”
陶悯见状立即也上前,举手一拜:“臣以为然。”
皇帝遂又转眸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