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姚涵离开了他,他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何素其实不止一次设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姚涵实在是有太多次差点离开他。
第一次是提着敌军主帅的人头倒在他眼前时,第二次是攻打真定之时,第三次是胡颖战败而他孤军悬于外时,第四次是他父亲准备为他订婚之时,还有后来站在他面前说“我杀了你的规矩”之时,面对刺杀以血肉之躯挡在他身前时,李稚罗昱前来劫狱时……
仔细回想起来,竟是数不胜数。
起初两人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或许连朋友都还算不上,姚涵走了也就走了,他只能是惋惜,便是死了,他也只有将姚涵当作战友记在名册上而已。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忍不住想,若是这人死了,又或走了——总而言之,是从他生命里就此消失,他接下来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对着沙盘出神时,还有谁能看出他想的不是运兵粮草,而是抚恤,能来宽慰他一句:“便是信不过朝堂,也该信吴尚书与你自己,而今已无人敢欺你何家清字军?”
他苦于两难之决时,又有谁能再说一句:“你只消想,若你是士卒,明知必死,可会避战?你若不会,此战便是值得。”
除姚涵外,他失控模样还有谁见过?在谁面前,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展露自己不善的一面?怅然无奈时,百无聊赖时,有所期待时……又该望着谁?
越想越是恐惧,因而最后又都只好不想。
这就已经是答案。
他深呼吸。
一次,不够。两次,仍是不够。氧气仿佛被抽空。手脚冰凉靠在身后木桌上,只觉站都有些站不住。他本不该为任何人任何事如此失态。
姚涵顿时急切想要下床来扶他:“常清……”
他猛然一醒,堪堪扶着桌子站稳:“不妨事……”
千辛万苦终于是咽下去所有烧髓蚀骨的恐慌,摇了摇头,将杂念驱逐,一字一顿道:“我不如何……若这是你所愿,我定尽心竭力,全你所愿。”说罢强逼着自己抬起头来,正视姚涵。
姚涵已经掀了被子坐在床边,本是要去扶何素的,此刻见何素稳住,便克制着没有动,只是眉头微蹙,有些无从下手模样。
何素想大约是自己方才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打乱了他的计划,于是只有更为愧疚。他得替姚涵想想。人家现在不愿留在他身边了,他就该想想怎么让人家离开他好好过。便努力压住乱哄哄心思,勉强腾出脑子边想边道:“你要去哪里?我都可帮你,只管说来,不必顾忌。唔,你可有去处?何家再怎么说也有些田产,你过两日养好一些,我陪你去挑些……”
急匆匆喃喃胡语,倒像是什么掩饰了,说着忽然又改口:“不,不用挑,田产都送你……”
姚涵于心不忍,几乎就想放弃追问了。
然而再于心不忍,偏又是非得说清楚不可的。
如果何素并不心悦于他,如果何素只是暂时习惯了他的陪伴,如果何素其实是可以离开他好好活下去的,那么他留在何素身边就不是最好的选择。从前他留着,是甘愿作何素发泄的口子,可若往后何素对他只有对不起可说,那便是事与愿违。
于是纵然不忍,冷静片刻后,还是道:“常清,糊口之事你不必挂心。我能读会写,也能治些小病,吃口饭总是不成问题。我只问你,我走后,你欲去做什么?”
这就是不用何素插手也不要何素插手的意思了。
何素只觉霎时心下空落落一片。
他还能去做什么?
辞表都已呈上,不日便卸甲归田,还能做什么?
院中醒竹“笃”地一声敲下,惊飞了山雀:“啾啾!”
“你不必操心。”何素转头,“你既然要走,便与你没有干系了。”
姚涵却不许他转,探身过去,轻轻将他掰正与自己相对:“常清,说与我听可好?你答应我的,绝无虚言。”
“可我不知道……”何素不由得声高,随即又赶紧收住,沮丧垂首。
“我可以等你想明白再听。”
何素抬眸,姚涵猝然发觉他眼中积起泪光。他道:“知道后,待如何?”
姚涵顿时是有些慌了手脚。想说,我不问了。我不逼你了。你慢慢地想,我等着。
可刚刚方才下了决心的——道是长痛不如短痛:“知道后,还有一问。”
何素忍泪与他对视:“你的任何决定,都不必以我为前提……是我欠你。你不欠我。”
姚涵无言片刻,方道:“常清,你将我想太好了。我并非以你为前提,只是自私而已。”说着低声笑了一笑,“我是将你当做我的东西,才害怕你碎了。”
何素愕然,眼睛红红,诧异看他,那模样却是有几分好笑。姚涵抬手摩挲他脸颊:“是既贪心,又胆怯。怕把你弄碎了,又怕这害怕是我自作多情,想你其实坚强得很,也许并不会轻易破碎……方想问个明白,不留遗憾。是以你如实相告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