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素抬手一挥,岳凉噤声。
帐外夏虫一两声,帐内几人不自觉屏住一口气,皆望定姚涵。
其时暑气稍歇,夜风已有凉意。抬头可见满天星汉灿烂,银河横贯苍穹。
风中传来干燥的黄土的味道。
军令的结果,是何素率五千步卒与两千清字军,另擢城中水利工匠一批,于七天之后离开真定府向檀州进发,岳凉与云简随行。姚涵本不必跟去,但听岳凉提及此行绝险,不免心生忧虑,哪管何素推辞,执意便跟了去。
退一步说,便是取了檀州,依旧是孤悬敌后,能否脱出生天,取决于胡颖这边夹击涿州是否顺利。他倒可以不惜命。只是,如此不惜命,为的是什么?将士随他出征,可不是为了作将帅争功的牺牲。
字音短促铿锵,无半字废话。何素闻言,眉心遽然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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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里路程,走了整整两日。
姚涵按捺住心头的不忍,问道:“还有胜算比此法更大的么?”
何素没有作声。岳凉在一旁挤眉弄眼,示意姚涵问得好。
“可望涿州……”胡颖沉吟,少顷问道,“须得多久?暑季快过了。”
“常清看来话未说尽。”胡颖倒是看出他欲言又止。
军队踏入绵延群山那一刻,何素不由回首遥望真定。平原之上,孑然孤立的城郭宛如暮年的巨兽,静静地趴伏在灰色的天空下。
若是岳凉在此,听到这里定要气得说“俺瞅你也成,你咋不去呢”,然而在此的毕竟是何素,踌躇片刻,还是道:“经略三思。”
何素心沉下去。看来胡颖是定要在今年便挣个大功给朝廷看看了,惟有涿州,惟有这曾经归属我朝,后来偏又被它的长官拱手送给胡人的涿州,能堵上满朝文武的嘴。
它好像也在看着他。
帐中三名将官与两名亲兵同时侧目望向他。何素蹙眉:“何事?”
岳凉不免争辩:“如何是指望小姚一人?便是他刺杀成功,若无大军紧随其后,这城也攻不下……”
“你已刺杀几回,胡人定有防备。”何素看向姚涵,“胜算并不大。”姚涵举首相望。两人目光相交。一个如春阳,锐气难挡,明亮骄矜,一个如秋海,只觉他有千言万语,最终却都如海底的流波,滚入无边无际平静的表面下。
姚涵便看着他忧心忡忡叫了岳凉与云简入帐,帐中随即亮起灯火。
“将军。”
何素不敢太缓,以免被胡人探子察知,报信回去,设伏以待;也不敢太急,防止到了檀州城外,人困马乏,措手不及。于是只有不急不缓地走,比寻常行军稍快一些,比急行军又更慢些。等到檀州城外,已是七月末八月初了。
“常清,如我等力图收复幽州之辈,至今颇受非议。不是我爱这经略之称,实在是……你须得明白陛下与我都不易。”胡颖打量何素神色,不由也叹出气来,“你须得……须得体谅。”
小子,信有归期乎?
何素却是忧心忡忡。
胡颖敛去笑意,肃然道:“何将军,此乃军令。”
何素怔怔片刻,蓦然闭上眼,转身策马。铁甲刮擦过面孔,呼吸声被锁在面甲下,只有自己听见。若无归期,又能如何?
胡颖又道:“常清不缺胆色。狭路相逢勇者胜,常清既可三五日便破真定保州,檀州想必也不在话下。”
何素只好拱手:“经略言重了。”
马俱全,此着也是绝险之着。与素日背靠本朝军队安心出征不同,若转进到檀州之后,他便是孤身悬于敌后,随时可能腹背受敌。纵然檀州围于山中,驰援不易,胡人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这地丢了都不驰援。到时,他人困马乏,要花多久能攻破檀州?若不能速取檀州,岂不惟有受围歼而死?
姚涵却是谁也不看,径直单膝跪下,抱剑拱手道:“请以我剑,斩檀州主将,以求速胜。”
何素往往便是眉头一蹙,岳凉只得叹口气去寻退而求其次的法子。
云简与岳凉也是齐刷刷一下看向他。岳凉眼中喜色难掩,几乎跳起来道:“兄长,小姚自个儿都这般说了……”
眼看何素不答,姚涵便道:“将军,我不知兵,也许说得不对,若我说错,你多包涵——远道奔袭,孤悬敌后,正是人困马乏,孤立无援之境,若不能速胜,占檀州城为据,便无异于曝颈于豺狼齿畔,成任人宰割之势。将军担心强攻伤亡惨重,是理所当然,但眼下局势,越拖越易暴露,一旦为胡人斥候察觉,便前后为敌,进退两难,到时恐怕伤亡会更……”他猝然住口
迟疑片刻,姚涵掀帘而入。
其实这几日岳凉与云简已多次向何素提议,希望效仿先前保州城头,由姚涵斩杀敌将,震慑敌军,再趁乱攻城,一鼓作气速攻取胜。然而何素似乎不愿轻启此案。每每岳、云二人提及此事,何素总道:“先想想旁的办法吧。不能都指望姚涵一人。”
何素终是道:“易州如何?得之可望涿州,不必行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