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刚下了一场秋雨,沈容恩信步走过尹家的庭院时,雕栏画栋外横斜的草木仍然郁郁亭亭,风里都是菊花的苦涩香气。
“沈老板在看些什么?”带路的女佣一路一直悄悄瞧他,现下忍不住问。
“这花园打理得可真好,已经入秋了,地上却连一片枯叶也没有。”他伸出手摘了一朵夹竹桃,轻轻放在鼻尖微嗅。
女佣脸红了,匆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回答道:“因为大少爷喜欢来这里散步,他说既然是花园,就不许一刻有不好看的。”
“哦,尹家的大公子…”沈容恩笑起来,他听说过这个人,江城最有名的浪荡子,常年混迹在戏馆,靠着家世在南大挂名,当初苏世敬刚上任南大校长,铁血手段,就把他并一些“闲人”一起开除了。
“我刚来江城,也不认识什么人,说不定大公子之前来看过我的戏呢。”
他今年24,已经是誉满江南的红角,在江城唱的几场戏,场场人声鼎沸、喝的是满堂彩。
然而毕竟初来江城,想要一些固定的人捧他,也免不了受像尹家这样的大户人家邀请,给人家的太太、小姐唱唱折子戏。
他这样笑,佣人就知道他了解自家大少爷的那些事,辩解道:“我们少爷也不是一心只听戏的,他以前还办过报纸,开了班教佣人识字呢。”
“尹公子这样的名门出身,外人又不了解,被恶意中伤也是常事,我也没有尽信传言。”沈容恩解释道。
恰好小姐迎出来,见到沈容恩,脸上一片欣喜。
“沈先生,等你好久了,怎么贵客总是姗姗来迟?”尹悦言见这戏子长相俊美、身段风流,心下更是喜爱,同他握了握手。
“是尹小姐性子太急了,我可从没有拿乔,让人等我的。”名角的眼睛像会说话般,波光流转,能将人的魂魄摄去。
换别人说这句话是无礼,他说就是有性气。
尹悦言笑得更欢:“我确实着急,好不容易请到沈先生,还怕你不来呢。”
他们两个一起走进会客室时,除了坐在主座的大太太,还有尹老爷的小妾们。
她们见到沈容恩,打完招呼,一个个都拿起帕子掩住嘴、装模作样地露出羞涩笑容,心里不由想:怪不得男人都爱玩戏子,实在是样样都好、身份又贱,真是可惜了。
沈容恩先问太太想听什么,自然是越剧最经典的曲目《牡丹亭》,他转起折扇,虽未上妆,已经是活脱脱娇艳妩媚的杜丽娘,开口便是一句伤春不尽的“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那些姨太太就不笑了,一个个紧盯着他,竟然没舍得发出丝毫声响,待他唱到杜丽娘幽居深闺、寂寞难消时,竟有久受冷落的姨太太痛哭出声,且是越劝越难遏制。
“老三,收一收你的眼泪。”大太太皱起眉,不咸不淡地出声,门口却传来一阵响亮的鼓掌声。
“妈,就让三太太哭吧,沈老板唱得这样好,我也要忍不住掉下眼泪。”房外正站着一位笑盈盈的青年,穿一套灰色西装,手腕上戴着一块德制手表,看上去简洁又干练——正是尹家的大公子,尹薄言。
他让下人把三太太扶下去,尹悦言早就高兴地站到他旁边,紧挽着人胳膊:“幸好我通知哥哥了吧,不然就要错过了。”
他同妹妹说笑两句,才走上前和沈容恩握手,感慨道:“沈老板不愧是江南最红的角,之前有幸在台下听过,和清唱又是不一样的风情。”
“大公子既然懂戏,不如点一个大家都爱听的。”沈容恩收回手,忍下了拿手帕擦拭的冲动,这位果然是公子,明明是男人,皮肤却如乳糕一样细腻,只是握笔处生了厚茧,更让人觉得触觉怪异。
“不如唱《天下掉下个林妹妹》?”尹薄言笑道,“沈老板生得这样风流,任谁看了都想是旧相识。”
真是个浪荡子,沈容恩心下起了不满,垂眼遮住眸底冷光,这唱旦的名角还比少爷高呢,这下倒还能望见尹薄言脸上的笑容,倒总是这一副温和软弱的书生表情。
“…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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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薄言送沈容恩回去,两人并肩走在大公子相当喜欢、着人细细打理的花园内。
沈容恩想到这里,唇角露出一点弧度,可也就是觉得稍微有些意思的程度,还称不上笑。
“沈老板戏唱得可真好。”
“给尹公子这样的行家表演,自然要拿出点真本事。”
“哈哈,行家说不上,只听说戏台子上有痴情人唱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竟伤心肠断而死,不知沈老板唱这两句时,是什么感受?”
沈容恩停下脚步,将人细细一望,才笑道:“你都说痴情儿了,想必这几万人中才出一个,总不能次次都埋汰在梨园。”
他想到了,便又说:“自古薄幸锦衣郎,又说情种都生在富贵之家,我倒好奇,究竟哪个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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