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只当他是怀念先丞相之故,便也轮番劝慰他。他靠在榻上,含笑谢过。眉宇中的温和清雅,确实有几分当年谢丞相的风姿。
然,只有他自己知道,“忧思”二字中,于他而言,忧胜过了思。
他这回病,原是听到了殷夜请佛招魂一事,被惊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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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前的,七月十五中元节上,八百高僧奉皇命入九重宫阙,为先丞相超度诵经。
时人百官对此举,不过感慨一声皇恩隆重罢了,旁的也说不了什么。
然而,根本就不是什么超度。
殷夜于他说,自谢清平入土,她常日不安,夜中多番梦见于他,见他连孤魂野鬼都不如,魂魄不全,面容不清,只一点哀戚眸光望着她,白烟一缕在天地间飘荡。
她说,朕一生杀伐,不信亦不惧神佛,但为他,朕愿信。
领头的高僧问,“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先人郁结何处?又有何地不能释怀?”
殷夜便想了许久,他一生亲和温雅,纵是生来贵胄,平生所处皆在云端高处,但却随意自然,从不与他人结仇。总是宽厚待人,慈悲藏心。
若说哪里能让他不郁,结出仇怨。大抵便是那座塔了。
而当年从坞郡送来的青玉上,刻有两组字:殷晏,殷照。当是他取孩子取的名字。
如此,他是认下那两个孩子的,亦是认了塔中那一段荒唐的时光。而他至死,却又坚持让自己立他人为皇夫,说到底他对自己的爱,终究是疼惜超过了情爱。
所以终其一生,他疼她如女儿,尊她为君主,却始终都没有将她当妻子看待过。
但凡真爱一个人,或许能看着她转身离开,但如何能自己开口,让她另结新欢?
如此纠结,当是不得释怀。
“伽恩塔。”殷夜回道。
那里,当是他不得释怀之地。
遂,八百高僧入浮屠,转经轮,诵经文,敲木鱼,结阵千佛灯。
引亡魂者归乡来。
殷夜问,“朕需做什么?”
等。
梵音之下,众僧答。
等清风起,绕君七匝,便是亡魂归来。
历时五月,十二月冬至,无风日,佛灯千盏齐灭,复重燃。
高僧道,“一缕执念,已归此地。”
殷夜闻言,疾奔而去,至塔前,却顿下了脚步。
近乡情怯。
直到翌年,她在多番心绪轮转下,方踏入伽恩塔。
此刻已是清平二年的六月,她因圣人花的功效,精神好了许多,眉眼重新焕出神采,除了一头华发再不能倒流成青丝。
千佛灯前,她将将立定,便有缓风拂面,整整七重,方风息火苗定。
“他们说,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吗?”
她默数过不多不少的七重清风,却依旧忍不住问。
自无人回她,她望向千佛灯的中心,心中欢喜而悲切。
欢喜,从生离到死别,至今十二年,他终于回家了。
悲切,是这样的重逢。
但她不贪心,只要他不再似浮萍飘荡,不再有家难归,她便能好受些。
每每想起他去了北戎的那些年,想起他至死都没有踏上故土,在无人的夜里,殷夜总觉得是苍天罚她,囿于仇恨而错失爱人。
她甚至想,是不是后来的年岁里,他寒了心,所以他能给孩子取名字,能继续为大宁洒热血,能为大宁的君主续生命,却仍旧不要她。
把她推出去。
他们,生时未能同寝。他若在后来愿意爱她,要她,死后为何不求同椁?
她为君半生,至今仍是含光殿中一言九鼎的女帝,她尚能清醒地执政理政,但走出含光殿,退下冕服,摘下冕冠,她的全部心绪都困死在那个问题上。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清平三年的中秋,西南诸部投诚,向她进献郎君良人。
宴上,她饮酒干杯,不应不拒。
昭阳殿散宴后,她留了谢晗一人,问,“舅父遗愿有三,第三个是什么?”
夜半风凉,明月昭昭。
谢明初回道,“让陛下立臣为皇夫,让臣好好照顾您。”
翌日,女帝诏书下达,收西南诸部心意,纳郎君千色入宫闱。至此沉寂了三十年的大宁后宫,就此打开。
是夜,她靠在伽恩塔长安殿的小榻上,摇着鎏金小折扇,一个人絮絮低语。
最后道,“我瞧着,一个个都比你好。这世间,不是非你不可。”
后宫立,中宫尤空,百官开始进言。
虽说早在数年前,东宫皇太女已立,乃已故昭平长公主之独女。
而如今,即便中宫立下,子嗣之上也没有什么希望。女帝即将不惑,断不可能再生子。
但天下熙熙攘攘,不过名利二字。
有中宫,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