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曾经拥挤热闹的巷子,如今十分寥落。街坊们一半已经逃出南京,一小半逃到了主城区的外国人那里,剩下的人如今的景况,杨舟轻根本不敢去想。
他的五感本就比凡人强上许多,离西流湾的宅子还有百米,他便听到了极其虚弱的呼吸声,再仔细听,又什么都没有了。
杨舟轻头皮发麻,一条龙腾云,瞬息可达万里之外,可如今这仅仅一百多步,却像是走了一年半载。
他站在家门口,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赤身裸体的阿如——她身上满是伤痕,脖子处还缠绕着一根皮带。
杨舟轻浑身颤抖地走过去,触了触她的鼻息,随即瘫坐在地。
印象里的她有一些腼腆,就连买菜还价都会脸红,可在最危急的时候,仍然决定留下来救治伤员。
他不知道为何她今天突然要回来,但看她手指甲里的血痕和周身伤痕,想来这个勇敢的姑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过抵抗,不愿成为亡国奴。
杨舟轻伸手捂住脸,如果他没有回金川河,如果他早一个小时、哪怕是早半个小时回来,是不是一切便会变得不同。他冷眼旁观了一整个城市的苦难,可当这苦难降临到自己身边时,终于还是感受到锥心之痛。
生而为龙,却如此无能。
南京城的殡葬生意供不应求,杨舟轻多花了十个大洋才请来一个老头收敛阿如。那老头似乎也已经麻木,看着阿如摇了摇头,“这么好看的闺女,干嘛还要出门呢?”
杨舟轻不说话,沉默地看着那老头为她更衣穿鞋,甚至还细细地为她梳了头。
“我闺女如果现在还活着,可能也这么大了。不过幸好她早就死了,好过被这帮畜生糟蹋。”老头淡淡地留下一句话,“你要把她埋到哪里去?”
这还是杨舟轻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身边人的死亡,只能干涩道:“先前政府动员所有的医护人员坚守岗位,是不是有专门的安葬他们的公墓?”
老头笑了笑,“这个时候了,还有人会想这么多?”
“现在最好的公墓在哪里?钱不是问题,我只希望她能安安全全地长眠,让她母亲回来后能祭奠她。”
“好,那就汤山永安吧。”老头将阿如放在板车上,拖着她往城外走,杨舟轻隐遁了身形,只让老头一人看见,静默地跟着。
路上也有日本兵路过,可对老头均是熟视无睹,其中有一人看着漂亮姑娘的尸体有些心动,可发现那尸体早已僵硬便也失去了兴致。
他们一路走到了汤山公墓,杨舟轻目光冷冽,内心麻木地看着老头熟练地找棺材、放尸体、找墓碑。
“这姑娘叫什么?”老头拿出一根卷烟点上。
杨舟轻笑了笑,“郭寿如,福寿绵延的寿,吉祥如意的如。”
“好名字。”老头又看他,“你是他丈夫?”
不待杨舟轻说话,老头摇头,“不像,你应该是个兄长或是邻居。”
杨舟轻恍惚地发现,自己竟然从来不知刘妈的名字,只好缓缓道:“我知道她弟弟的名字,郭寿安。”
老头沉默不语地将那名字刻在碑上,“这世道,也不知道安不安。”
杨舟轻看着阿如落葬,掏出10个大洋给老头,“你保重。”
老头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雾气中,又抽了一口烟。
见周遭无人,杨舟轻化作原身,一头扎进了长江。
原本载满大米茶叶的往来船只不断,如今逡巡在长江上的却是挂着狗皮膏药旗的军舰。不断的有尸体从两岸推下来,葬身鱼腹或是腐烂在河床上。
耀武扬威的日本人根本不曾注意到江底闪烁的绿幽幽的光,还有水底不寻常的暗流。
杨舟轻冷冷地看他们一眼,眼看着有一艘舰艇又要向岸上开炮,尾巴在水下一甩,由此而生的波浪硬生生将那军舰撞到了礁石上。
日本人一阵乱七八糟的痛骂,杨舟轻也懒得理会,实际上受制于所谓的天命和旨意,他也做不了更多了。
他顺着长江,一路游回金川河,再度蜷缩回自己小小的、破破的蜗居,不想再理会任何人任何事。
过了足足五日,杨舟轻才缓过神来,将龟丞相叫来问话,“南京城如何了?”
龟丞相有些犹疑,“鬼差都忙不过来了,黄泉路上的人,可能都比现在大街上的人多了。我问了其他河的水族,他们那儿也满满当当都是尸体。”
杨舟轻点了点头,“还有呢?”
“南京城可能三成都被烧了。”龟丞相是个风雅龟,想起那些木质古建,心里也很是沉重。
杨舟轻缓缓地咬了咬牙,“是啊,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我平生见过的恶鬼、见过的妖魔已是不少,狠毒的凡人也不是没有,可万没有如此丧心病狂的。”
龟丞相也是叹息不止,“生灵涂炭啊。”
杨舟轻坐在狭小的河道里看了看天,转头又倒回床上,“难怪张嘉闻那厮不肯在南京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