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走的是达官显贵们。
官员们走了,便轮到了诵经的僧侣。
诵经的僧侣也走了,最后剩下打扫的宫人。
宫人们也走了,天色渐渐漆黑,绵绵的雨打湿满地黄色的纸钱。
后来就只剩下了温姝一个人。
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点上了纸钱,看着纸钱烧成红色的火焰后被淅淅沥沥的雨熄灭,就像在看着自己的心火一寸寸熬干。
他终究不忍心让他做个潦倒鬼。
黄泉路上总算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子,也不知是否会勾了哪家女鬼的魂魄。
冷雨落在山岗,微风波澜不惊。
温姝在隆庆的陵墓前盘膝坐了下来,一杯一杯洒在阶梯上。
“我来你的坟前上香了。”
温姝一边说一边又烧了几叠纸钱,明知道雨会扑灭火,却还是执着地烧着,微弱的火光点进温姝乌沉沉的眼中,温姝咳嗽了两声继续与对面的石碑闲谈,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墓碑,是活着的隆庆。
“死的人一个接一个,祁凤霄,这香我什么时候能上完?”
他的嗓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因长久不曾开口显得沙哑难听,有深重的痛苦透过话语中的每一个字传递出来,却没有人倾听。
有些时候人宁愿做一个死人,也不愿意做那个活着上香的人。
后来风雨渐盛,温姝颤抖的手再也点不起来地上的纸钱了。
他像是从水中被捞出来一遍,冷雨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裳。
“我一个人也可以报仇。我会杀了所有害过我的人,只是害你的人又是谁?是陛下吗?”
没有人回答他。
“你对我有情?是男人对女人,还是男人对男人?男人对男人也能生情谊?”
温姝从来不信男子能对男子生什么情谊。
他一路走来,所经诸事皆噩梦,所遇之人皆恶鬼,易欢陈司礼陛下之流哪一个又对他有半分情谊。
“可我知道的太晚啦。”
温姝对着坟墓说。
而你死的太早了。
温姝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这是他从隆庆尸体上找到的。
隆庆是个命苦的人,珠娘的佛珠没有庇佑温姝,也没有庇佑隆庆。
“祁凤霄,我才活了十八年,我感觉自己老了。”
他还年轻,却自觉心境不似少年鲜衣怒马,倒似老叟两鬓斑驳。
“如果有一天我报了大仇,就回来你身边一躺,下辈子兴许能跟着你一起投胎种地。”
温姝呵呵笑了声,喝了一口酒。
梅子酒的香气蔓延开来。
来生父母和爱,兄弟友好,妻子美貌敦厚,儿孙环绕膝下,莫要出生皇家了。
雨淋湿了墓碑。
温姝抚过隆裕二字没有再说话。
生不能做自己,死不能做自己,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不过如此。
无言的沉默覆盖在一人一碑上,大雨已经滂沱。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墓前站了起来。
步伐不稳像是喝醉了,又似乎从未如此清醒过。
沿路青山湿透,人间雨满,可怜杯酒不消愁,知君情意甚晚矣。
第一百三十一章
林府的马车经过大道,深夜寂静无人,雨声哗啦作响,车夫卖命地赶车,没有人料到今日下了这么大的雨,林奉儒从宫中刚与皇帝商议完长公主谥号一事,颇觉身心疲倦,就在此时前方赶车的车夫说了句,“啧啧,这样的雨天竟也有人出来。”
林奉儒掀开车帘向外一瞧,见有一道单薄的人影半倒在了地上,远远看着像一团衣裳。
”大人,这雨天路滑,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林奉儒瞧着那道人影,眉头慢慢蹙起,“你仔细看这人穿的是今日的丧服。”
今日丧服有黑有白,温姝着黑色在深夜中并不明晰,若不是细心的人不会发现。
“莫说是同僚,即便不是同僚又怎能见死不救?”
林奉儒撑着伞下了轿,泥泞的雨点溅污朱红的官袍,身后车夫惊呼一声跟着跳下马车尾随在后。
林奉儒捡起了那团单薄的衣裳。
衣裳里面原来还裹着一个人。
像是已经死去,却偏偏还留着口傀儡一样的气。
林奉儒颤抖着手指剥开温姝两颊的发,捧住了仿佛要断掉的纤细脖颈。
年轻的官员听到自己胸腔下传来砰砰的心跳声,快的像是能从喉咙里一跃而出,压抑许久的情感在这一刻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了。
在春日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夜里,他捡到了自己这一生的求而不得。
姓温名姝,字沐之。
林奉儒抓住了温姝的手,“温姝,醒醒。”
发着低烧的温姝眉头蹙起,似乎坠入了沉甸甸的噩梦中,唇瓣微微一动,林奉儒没有听清楚他的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