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霄遥遥举杯,看着温姝一口饮尽,心中苦涩难言。
他这一生幼年时期饱受赞誉,少年时期遭遇大变,青年时期妖冶妇饰,人到中年终于登基大位,起起落落卧薪尝胆十年又十年,总算苦尽甘来,唯一的一个盼头却想留也留不住。
“温姝,人是否当真不可以贪心?”
温姝盯着杯中的酒水缓慢道,“我曾经很是贪心,想要名利,想要桑柔,最后桑柔死了,我几乎丢了半条命。后来想要报仇,也想要得到真心,可我既然变成了侩子手,又怎么敢奢望有人真心待我?到如今,我想要隐居于此,也想要得到清净,但总有人寻来和我一遍遍讲述前尘往事。世事向来如此,总有不圆满的地方。”
当朝陛下又哭又笑,一杯一杯地饮酒,希望能酩酊大醉一场。
他少有失态的时刻,只是在这里,在温姝的面前,他想到了过去那个隆庆而已。
过去的隆庆因为太过出类拔萃,招惹杀生之祸,后来做了女子,又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解脱,等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仿佛只有在温姝的身边他的心脏才能跳动,血液才能流淌。
风雨中有大雁南飞而去。
大雁去了总有回来的一天,人死了却不能复生。
温姝在他的梦里死去千百回,早已尝遍锥心泣血的痛苦。
如今只一回相见,便胜却梦中无数。
无论他对温姝是什么感情,到这样的地步又分什么伯仲。
但这些话他在温姝面前不能说,如果有一天他即将死去,就将这些话带进坟墓,无需为他增添不必要的负累。
他做了皇帝,就要担负天下的重担,爱重庇佑的子民,等到多年以后人人安居乐业,中原王朝盛世重现,前生的罪孽也便了了,或许到那个时候才能随心一回。
两侧的侍卫无人敢抬头。
他们若是抬头,便能看到皇帝任性到极致的神情,“这最后一日,你便归了我罢,谁都不能见你。”
温姝看着他斑驳的两鬓轻轻叹息,“好。”
雨后麦田金黄,水蔓秋堤,空气中泛着泥土的青香。
“我还从未问过你年少的时候。”
“温家人对我并不好。”
“他们如今怎样了?”
“人各有命,有人死了,有人瘸了,有人风光无限。”
“若当年我能早些在温家遇到你就好了。”祁凤霄发出绵长的叹息,若能回到过去,他必然走到温家的长廊下,将那饱受命运折磨的孩子带到自己的身边。
“殿下年轻时候是什么模样?”
祁凤霄苦笑,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记不太清楚了。”
温姝笑了,“那时我尚年幼,常常听人闲言,他们说隆庆王少年绝色,尽风流也。此后以殿下为楷模,也曾习过殿下的书法。”
一句闲言他记到了如今。
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开始的更早,他尚不知温姝的时候,温姝已经知道他。
造化弄人罢了。
他们来到了闹市前,有小摊小贩在初雨过后四处吆喝,到处生机勃勃。
有一书生在案前题字买卖,祁凤霄行到案前看了温姝一眼,“这字不如我。”
温姝笑,“谁能比的过隆庆王的字?”
书生不服气,“请这位贵人来题。”
祁凤霄题笔摆出立书姿势,随口道,“你来替我研墨。”
温姝走到他身边垂睫研墨。
墨汁一滴一滴碾开,狼毫落下,起承转合,白纸黑字中现出温殊二字,始笔绵长大气,落笔敛芒收势,似一人澎湃温柔的情意到最后欲说还休。
温姝盯着那幅字,一时百感交集。
“一个男人生成这般模样,不如叫温姝。”
姝,取姝色艳丽之意。
“听说你的母亲为你取名殊,是取非同寻常之意,因我而失去的名字今日还给你。”
愿你今后山高水阔,柳暗花明。
温姝郑重伸手,接过了那幅尚未干涸的字。
祁凤霄把珠娘对他的祝福和爱重新还给了他。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书生看到字甘拜下风,拱手行礼问,“不知这位贵人师出哪位大家?”
祁凤霄叹了口气,“时日久远,已然不记得了。”
他应该感谢这么多年过去,连他自己都忘了曾经的隆庆是什么模样,温姝却始终记得。
书生躬身道,“先生可留一幅墨宝在此?”
祁凤霄摆手,“不值一提。”
书生似乎明悟,既是大家之徒,自然不好四处留下墨宝。
直到他二人离开的时候,书生还在行礼,“恭送先生。”
“这书生赤诚可亲,倒是像极当年的你。”
温姝笑,“他比我幸运。”
如果还能重新选择一回,他决然不会再入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