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层缸壁和鱼缸之间有一层过滤膜,膜上伸出的纤细触点吸附在汪洋身上,导管从箱顶垂下插入他的口鼻,一股甘草味的冰冷液体灌进来。汪洋大口喘息,缸壁上的呵气随呼吸消长,他的身体彻底疲软下来。
鱼缸的夹层是一圈储物柜,汪洋像摆件一样被安置在其中的一格,其他格子中陈列着头颅、手脚、四肢、躯干,分门别类,尺寸型号性别各异,都是由水族箱顶部的生物纺织打印机制作出来的。其中有一颗头颅是那个走钢丝年轻人的面孔。
俞临渊按住颈侧的钢圈,从另一侧的接口处抽出固定用的金属轴,双手扶住耳后的关卡,只轻轻一转,彦予航的头就从颈子上摘下来,头颅下端的接口淋下粘稠的组织液。俞临渊从储物柜中取出一颗新的头颅安在脖子上,然后依次肢解换上新的四肢。
通常俞临渊需要将像汪洋这样的“原件”放进鱼缸里,之后捕捉原件的体征、骨相数据,之后一比一完全纺织出一个“复件”。
汪洋逐渐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了一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俞临渊换上了他的头。这颗头新鲜出炉,上面残存着生物纺织机的余温。
传说中的“画皮”原来是可拆分可拼接的仿生生物组织!“浮士德仿生科技公司出品”的标记印在它身上的隐秘部位,像猪肉出厂时盖的印章。
汪洋不知道名为“俞临渊”的这种东西能不能算作人类……
这是他最后的清醒时刻。
*
俞临渊费力地将汪洋从水族箱中拽出来,昏迷的躯体“嗵”的一声砸在地板上。
鱼缸恢复了透明的颜色,那些银色的鱼仍旧笨拙地游着,它们能看到一切,但它们记不住,据说它们的记忆只有七秒。俞临渊瞥了一眼栽在地上的汪洋。
人都有弱点,俞临渊喜欢抓住别人的弱点,用来维系那点来之不易的卑微的安全感……他多看了汪洋一眼。
“你今天状态不对啊,收拾彦予航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多废话,”水族箱中升起一个球形空气舱,舱体的顶部悬下来一个折叠机械臂,它五指张开跟俞临渊打招呼,掌心处有一张嘴巴一样的镜头。
“你同情他?”那只手指了指地上的汪洋。
俞临渊那一副时常似笑非笑的脸冷下来,嘴角紧绷,和欢场上的他判若两人。剥去模仿别人的皮囊,他其实并不太清楚该如何做自己。
“同情他不如同情自己,”俞临渊关掉麻痹剂的开关,将地面上冰冷的空气抽进地下室。他感觉胃里一阵恶心,抱着马桶吐,但吐不出来任何东西。
为了这场精心的策划,他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他暗自嘲笑自己的狼狈。明明是仿生人,为什么还有遭受人类才有的饥饿和恶心?
“浮士德出品”意味着品质精良,但他不是合格出栏的“猪肉”,而是被批量销毁的众多“废品”中的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还记得那条《仿生人宪章》吗?为了防止仿生人替代人类,禁止将仿生人制作过于逼真,混淆人类识别检测。我就是那种逼真到不合规矩的,是汪工设计的,”俞临渊对汪洋说,他以为汪洋已经听不到了。
“工”字是工程师的简称,“汪工”就是汪子诚。那张引汪洋上钩的古董照片是俞临渊和他的创造者唯一的合影。
那时俞临渊刚刚觉醒,他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人类,因为汪子诚一直把他当人看,像是办公室邻桌的同事、下班喝杯小酒的朋友。直到有一天汪子诚把他和另外几个陌生的实验体藏起来,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不过是人工打印出来的一坨肉,连户口都没法上。
他,他们需要被藏起来,见不得光。
俞临渊记得当年汪子诚说:“他们开始着手销毁第一批实验品了!你们躲在这里很安全,千万别出去!”
他们几个仿生人连同生命纺织设备被藏在蓝磨坊的地下二十层,一藏就是三年。而汪子诚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魏擎阳死了——
11月19日当晚,有人黑进蓝磨坊的安保系统给俞临渊传了一份文件,上面列出监督调查组成员,以及32个人的详尽资料。附件中写:“想办法推迟‘凌迟案’结案,推迟商会主席竞选,能救汪子诚。”
名单中重点圈出了四个人:安琪、彦予航、汪洋、李胜丰。
名单发布的一刻钟之后,魏擎阳的死讯传遍全网。
如果代表团公证人失踪……
如果成功介入案件调查……
合情合理、光明正大的搅局,完全可以做到推迟结案、推迟竞选、救汪子诚……俞临渊想,他试着调节自己的面部表情——如果是汪洋现在正在考虑这件事,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俞临渊剥下汪洋的衣物穿在自己身上,脖子和球状关节的接口严丝合缝,不着痕迹。最完美的复刻品不过如此,高度的自我认知和学习能力,这是以往任何时代的人工智能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他把汪洋的枪别在后腰,沉甸甸的,他心里感到踏实。
“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