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肃眯起狭长的丹凤眼,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少年。
少年比他矮一个头,身材纤细单薄,一张消瘦的面孔染灰蒙尘脏兮兮的,发髻有些散乱,看上去颇为落魄。身上的衣着已经尽可能选了不那么惹眼的,虽与他的身份不相称,仍是普通人家买不起的上乘衣料。
他抬起少年的下颌,让他仰着脸朝向自己。少年身边的健壮男子发出一声怒吼,立刻被他的亲兵制住,死死地按倒在地。
少年有一双明亮的杏眼,在消瘦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大,眼神中满是恐惧。没错了,与两年前的登基大典相比,虽然更加瘦削落魄,的确是同一个人。
李景肃微微一笑,低声问道:“你是司徒晔,对吗?”
少年咬着嘴唇僵持片刻,似乎终于认命,哑声道:“你……你是何人?为何认得朕?”
“我叫李景肃。皇帝陛下贵人多忘事,大约已经不记得,两年前陛下登基,我曾代表北茹王来朔阳觐见祝贺。”
“李景肃……你就是北茹的大将军、李景肃……”
司徒晔看向李景肃的眼神更为绝望。显然,逃跑失败的少年皇帝也知道,北茹此番攻破朔阳城,统兵的并非北茹王刘辉,而是大将军李景肃。
李景肃很满意他这个反应,示意亲兵牵过自己的马,抓着他的胳膊,竟然凭空将他托举起来,放在马背上。司徒晔吓得惊呼一声,惊慌失措的同时愈发感到自己与对方在力量上的差距。李景肃随即翻身上马,将他圈在怀中。
“随我一同入城吧!皇宫里的东西在哪,你最清楚了。”
被按在地上的腾毅喊道:“野蛮人!不许对陛下无礼!!”
北茹士兵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有几个李景肃的贴身亲兵听懂了,立刻作势要打。李景肃瞥了一眼,吩咐亲兵:“不必理会败犬之吠。将此人看牢,别让他跑了。”
回过头来,他又低声对司徒晔说:“这人对你如此忠心,又是武人的体格,应该是你的禁军吧?”
司徒晔低声下气地回答:“他是禁军校尉腾毅。请你……饶他一命,莫要伤害……”
李景肃冷笑一声:“那就要看我的心情了。”
他随即下令全军入城。在城外被围堵的这群百姓则无一例外,全部成了北茹军的俘虏。司徒晔很清楚等待这些百姓的命运,多半是沦为奴隶,被带到异乡劳作至死。
他感到心痛欲裂,几近窒息。身为皇帝,无法保护自己的子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异族军队残杀、奴役。不仅如此,还在他们面前被识破、被擒获,甚至被敌人禁锢着入城,像是战利品般展示。这让他羞愧难当,恨不得刚才就被一刀杀死,免了受这份折辱。
从城门走向皇宫的路无比漫长。李景肃的马速并不快,似乎有意在巡视,向所有人展示怀中贵重的战利品。
城内的抵抗基本上已经全面崩溃,负责京城防卫的京兆伊方淮生死不明,原本就不多的守城禁军也早已溃败逃散。来不及逃跑的百姓只能赤手空拳面对异族军队的劫掠,未被残杀的幸存者则被当做俘虏集中起来。司徒晔看着倒在瓦砾中的赤裸尸体、遭遇暴行而哭嚎求救的女子、淌着新鲜血液的残肢断臂、火焰中熊熊燃烧的房屋民宅,终于忍受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你哭什么?”
李景肃低沉的声音从头顶正上方传来。他无法回答胜利者的提问,哭得更厉害了。
“好好看看,这些不都是你的过错吗?你们司徒皇族纷争不断,几十年来争斗不休,导致国家崩溃、民不聊生,才有今日之败!你有何颜面哭泣?!”
司徒晔用袖子遮着脸,无言以对。对方的字字句句都扎在他的心上,没有一句话说错。唯一可以反驳的或许是反问对方——我国内政混乱,便是你们攻打的理由么?
答案理所当然。大昱以及前朝强盛时,均以武力震慑周边部族,让所有民族俯首称臣。等到内乱不止国力衰退之际,自然免不了被人趁火打劫。
自毁社稷的事从来都是自己人做出来的,怪不了旁人。
从几个方向分别攻城的北茹军队在皇宫附近汇合时,司徒晔看到的是更为震撼的场面。从前朝便开始兴建、沿用了一百多年的皇宫,从未像此刻一样,宫门大开,任人予取予夺。北茹显然并未向士兵下达不许抢掠皇宫的命令,宫墙内不止一处被焚烧,兴奋的士兵三五成群,搜索每一间房屋,寻找他们想象中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以及柔弱纤细的中原美女。但他们哪里知道,多年内耗使得皇宫内库早已不复当初,仅余的一点财物也都被太后离开时带走了。此刻的皇宫,不过是金玉其外的空城一座。
李景肃的出现在北茹军中掀起了狂热的欢呼。将士们高举手中的武器,用北茹话大声呼喝,司徒晔听不懂。不过他猜测,他们应该是在对最高指挥者表示敬意和祝贺。北茹此次南征,从越过边境到攻破京城朔阳,不过短短四个月,大将军李景肃功不可没。然而士兵们的兴奋看在战败者眼中,又是何其伤感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