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司徒晔坐在屋檐下,盯着漫天翻飞的鹅毛大雪发呆。雪从夜里开始下,到早上已经积了两寸高的厚厚一层,地上、墙头、屋顶、树枝,都被松软洁白的积雪覆盖,天地间一片安宁祥和,显得无比洁净,让他久违地感到舒心和愉悦。
从城破之日,到如今三个月多了,他的心少有如此静谧的片刻时光。十多天来被软禁在王宫偏殿,身边没有任何旧臣,连个照料起居的人都没有,更没有那个让他不堪回首的李景肃,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独自一人”是什么滋味。
意外地,日子并不难熬。
看守的北茹士兵会一日三次准时给他送饭,但除此之外所有的事都没有人管。他不会整理床铺,不会打扫,不会洗衣,挨了几天之后发现北茹人确实没有给他配备仆役的打算,便开始学着自己动手。整理床铺和打扫房间不难学会,洗衣服就有点为难。他只能厚着脸皮向看守队长李鸣风提出沐浴清洁和换洗衣物的要求,对方这才恍然大悟。
“我忘了。洗衣打扫这些事,你应该做不来吧?”
李鸣风是真的没想到,毕竟谁也没有看守敌国皇帝的经验,并非有意为难,很快便做了安排。那之后日子便走上正轨,他能够每三天沐浴一次,每天早上会有士兵来帮他打扫屋子、清倒夜壶,衣服也会有人帮他拿去清洗晒干之后再送回来。他带在身边的衣服只有三套,轮换着穿倒也够了。清苦贫乏的日子相比从前,虽有天渊之别,他却没觉得艰难。总算是以礼相待,没有刻意的羞辱,也没有恶意的虐待。
可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北茹王对他不闻不问,从进城那天在皇宫前见过一面之后,他再没见过刘辉这个人,更无从得知他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眼看着一天天临近年关,他的内心愈发忐忑。总觉得刘辉不会一直放任自己不管,或许是在考虑如何处置自己的法子,等着用自己来辞旧迎新吧?
父皇,儿臣活下来了,可是儿臣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能怎么做啊……
轻微的交谈声飘入耳中,他下意识地看向大门方向,只见两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一个是李鸣风,另一个竟然是李景肃!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攥紧了披在身上御寒的斗篷。随即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度,稍稍放松下来。
李鸣风冲着两个轮值看守的士兵说了几句什么,带着两人走了,只留下李景肃站在下雪的院子里,和站在屋檐下的司徒晔四目相对。
司徒晔还是有些紧张。无聊而平静的日子冲淡了不堪的记忆,他几乎都快忘了李景肃这个人。身边唯一和他有关的东西,只有那件他送给自己的兔毛斗篷。这还是在进城之前,他执意说服他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否则他早就还给他了。他本以为李景肃作为外臣不能随意出入王宫,突然见面让他毫无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该对这个人说什么。
李景肃盯着他看了一阵,缓缓走近。他站在院子里,司徒晔站在地板上,落差刚好填补了二人身高的差距,让两人视线持平。李景肃的目光灼热而直白,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让司徒晔不由自主地想要躲避。
“将军……有什么事吗?”
“今日进宫看望姐姐,顺便来看看你。”李景肃低声说,“鸣风是我的族侄,你知道的。”
司徒晔默默点头。李景肃又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了。”
“我挺好的,将军不必费心。”司徒晔淡淡地回答,想起自己还穿着人家送的衣服,便补了一句:“也多谢将军送我的这件斗篷,确实暖和。”
“那就好、那就好……”
李景肃干巴巴地说着。他当然看出了司徒晔不想与自己寒暄的意思。自从见了面,少年的目光就一直躲闪着,不愿意正面看他。可他却抑制不住自己想见他一面的心,冒着风险不管不顾,趁着进宫看望姐姐的机会,硬是让族侄私下里放自己进来。看到他神色宁静地坐在屋檐下赏雪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要融化了。
这才是他想要看到的模样,如玉的人儿、恬淡的神情,简约如霜、淡然如雪。
可是下一刻,他看到了自己,宁静悠远的神情立刻消失不见,碎成了一地的霜雪。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戒备重重而又充满了不信和不屑。李景肃知道自己是自作自受。
可他还是腆着脸走近,只因想要再近一点看看他、再近一点。
“王上……打算在正旦祭天的时候,举行正式的纳降册封仪式,你可知道?”
司徒晔陡然一惊:“正式……?那天入城,还不够正式吗?”
李景肃苦笑:“当然不是。正式纳降,你就不再是永嘉帝了。王上打算封你为侯。”
司徒晔半晌说不出话来。被俘的皇帝当然不再是皇帝了,要么处死,要么当做俘虏,由胜利者赏赐一个封爵,用以彰显胜者的宽厚仁慈。可他不需要啊!受了封号,他就变成了北茹的臣子,这让他情何以堪?
“事已至此,你……还是接受吧。至少王上没有杀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