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不高。
定安城里的小楼都不高。
这里同帝都很不一样,定安城自然同帝都是不一样的。
可奉今明拎着酒壶步态悠然跨入这勾栏院的模样,却真是同当年一模一样。
他要了三个美人,要了一间大屋,要了一桌席面。
美人年纪要正当二八,不可高不可矮,不可胖不可瘦,胸前要有三两肉,眉眼要温柔。
搂着美人走过高平房间的时候,奉今明甚至于还邀了高平一把,他说:“方才某在楼下买酒,公子直勾勾的盯了好许辰光,而今某欲邀公子一饮,公子应否?”
高平眼不动,心不动,只勾起唇角三分笑:“那,劳大人破费了。”
奉今明微扬起眉宇,神态颇是愉悦地抬起指间指了指路:“公子,请吧。”
那大屋明亮宽敞,地上铺了雪白的长毛毯子,奉今明走进门便坐在榻上抬脚示意美人替他脱靴。
美人温温顺顺地蹲下身替他除了脚上那双绣了梅枝的靴,又替他除了银丝绸缎袜,露出了一双修长苍白的脚。
高平散散慢慢披着衣服就那么盯着他看。
奉今明提了酒壶,饮了一口,烈酒入喉,呛得他又轻咳了一阵,咳得他苍白的面色上那抹病态的红霞更重三分后,他笑了,然后对着高平说:“公子,你们定安城的酒太烈了。”
高平回他:“大人,定安城的酒是不烈的,只帝都的酒太柔了。”
奉今明哈哈大笑,躺倒在了软垫里,伸手示意高平也坐下:“公子好利索的眼,一眼就看出某是都城来的人。”
高平坐在榻上,也不客气,叫了跟进门的孔希替他轻巧地揉额边穴道,听了这话,高平便道:“大人坦荡的很,车马配饰,侍卫佩刀,您腰间那块官牌也藏的不够好。”
奉今明点了点头,他对高平说:“某在楼下一眼便觉公子眼熟,想来的确不曾认错,敢问公子可姓傅?”
高平故作惊叹:“哎呀,大人好利索的眼!”
奉今明又笑了,一脚曲膝,一脚踢了踢一旁的美人儿,让她过去唱个小曲。
美人儿嗓子好极了,又甜又糯,直要唱酥了人的骨头。
奉今明在这酥人的小曲里对高平说:“某少时曾在都城里见过傅飞声傅城主,那年的傅城主大约也是公子而今的年纪,容貌也别无二致,修眉凤目,萧萧肃肃,某逾越问一句,公子唤傅城主什么?”
高平想起了傅飞声,想起了他引弓一剑射万万鬼的模样,悠悠地叹出了一句:“叔叔。”
“傅城主是我叔叔。”
高平忽地抬眼直直望向奉今明:“大人可还喝酒?”
奉今明说:“喝啊。”
喝酒虽是假,可还是要,喝啊。
病入膏肓的模样还如此贪杯,奉今明呐奉今明。
高平只学他一样,拎起一坛,一口下喉,辣入心间,一口尽了,便去看他。
奉今明扬起了下巴,袖子盖住了那鬓角的白发,一恍然那风流浪荡的贪杯模样,重合了多年前两人勾肩搭背出入帝都勾栏酒肆的时候。
一坛饮罢,奉今明已半醉神态,他身材修长,只蜷缩在榻上的模样宛如收起了爪儿的猫,他不再是少年时容貌了,眉眼上染了岁月风尘,神色里也时刻透露出沉郁。
高平不想多揣测其他,只说这沉郁,他不信不是因为他身死之故。
怕不是,因着他死了,这奉今明也要陪着他去死吧。
高平这么想着,便又想笑。
可是他还活着,这奉今明要是去死了,他还不亏死。
高平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可他又不乐意叫奉今明知晓他身份。
他死的那么惨烈,总算是对得起这九州的,可叫他再去那么死一回,他也不乐意,他是怕疼的,很怕。
这厢高平颇为犹豫,那头奉今明倒是喝的开心,挪了身子靠到高平这边,呼吸间酒气可闻,奉今明张了张他那张染了酒液的艳红色双唇,喝了酒的男人嗓音也似能醉人。
他问:“傅小公子年岁几何?”
高平答:“一十九。”
奉今明又问:“名讳?”
高平答:“单字屏。”
奉今明睁开眼睛,看向高平,声音轻轻:“……平?”
高平笑了下:“屏,江祖一片石,青天扫画屏的屏。”
奉今明怔了一会儿,嗤笑了一声:“噢,屏。傅屏。”
他仰头又喝了满满一大口,吞咽入腹,笑中带咳,又是几丝血沫。
高平终是不忍心,拿过了帕子,替他擦拭。
那血被酒渗成了粉色,春樱一般的色泽,高平擦拭着他的唇,擦干净了血,奉今明的唇却越发红的惊人。
他的眼睛也亮的惊人。
奉今明一把抓住了高平的手,手指骇人地用力,他凑到高平耳畔吐息:“傅小公子好生温柔,某不醉酒,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