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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室里只有一扇小小天窗,檀檀望见今夜的月色稀疏,南池一到深夜,静得令人发慌。
牢房的铁门被骤然打开,迎来的冷风令她打了一个冷颤。
他穿着鸦青色的袍,檀檀知道他有许多件这样的袍襦,上次在诏狱,她还替他缝过其中一件的袖子呢。
只不过当时他们从诏狱出来,所有穿过的衣服都被烧掉了。
「原来你没死啊。」她故作轻鬆地说,弯弯的眼眸似明月,闪烁着不属于人间的光。
「嗯,你下手不太准。」他径自坐在椅上,将桌上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以前叫她多动弹,去练练投壶什么的她也不听。
「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檀檀乖顺地摇头:「没有了,我与你要说的话,都说过了。」
「你倒是很自觉呐。」他轻蔑一笑,谈笑间一副与他无关的模样他从不在乎别人的生与死。
「檀檀,只要你现在乖乖说出来,当日你下给我的迷药究竟是谁给你的,也许我念及旧情,还能留你个体面。」
他语气带着温柔的引诱,这样的男子,他与你说话都似情郎低语,怎能不让人失了心窍去爱他?
檀檀寂然片刻。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忳郁邑余佗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她没有停顿,一字不落。
她很久之前告诉过他,自己读过楚辞,会背下整首的离骚。
可是他不信。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他重复了这一句,有几分赏玩的意味,「好,那我们便细细数一数燕国认得你的人有多少。」
他即刻下令,三日后将她于东街街口关入蛇笼。
他要将邺城里心系燕国之人一网打尽,一个也不余。
檀檀对自己的命数没有流连,只是在他抬手号令的那一瞬,她望见了他袖口的针线痕迹。
原来他并没有烧掉这件衣服!
她倏尔起身上前攥住他的衣袖:「你没有烧掉这件衣服」
他是留着这件衣物不忍烧掉,可也从不会将它拿出来穿今日,大概是阿琴搞混了。
他不仅没有烧掉这件衣物,更留着她缝了一半的那个佩囊。
不仅如此,曾有一日画师前来为他与平昌画像,平昌公主抱病不得见风,于是让她顶替,她是个稚嫩的长相,偏那几日他为彰南池大司马的威严而蓄须。
最后画出来的成图,他与她不似夫妻,反而像一对父女,这才有了雁北时他调笑她,说她是自己生养的女儿那一回事。
她不在的日子里,他时常会望着那幅画。
他想过她,痛彻心扉的。
只是那又如何,他与她注定是第二个南池大司马与嘉宁皇后。
南池已有前车之鉴,他又怎会允许自己像他父亲那样被人杀掉。
「贺时渡,那你知道为何我一定要去阳城吗?」
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值得去猜测的问题。她是燕国人,必然要回燕地去。
「只要我回去阳城,我就是燕国的六公主。即便我们只有寥寥几位大臣,即便我们过得很惨澹,可有自己的身份,我不是谁的附属品。你们隻认为我不会骗你们,利用我,却从来没有明白过我。」
他爱怜地抚一抚檀檀的脑袋,在她唇上落下很轻柔的一吻,「你不适合杀人,以后投胎个好人家,不要再被人利用了。」
她抱上他的腰,何其亲昵。
「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他轻笑出来,神色舒展,「你死了,会有别的女人进南池,庄子云,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乖孩子,你也懂得这个道理的。」
檀檀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牢室的铁门在此被关上,四下复又空寂,她再也坚持不住悲恸流泪。
来年春回大地,新草迎风而生。
这一辈子,她谁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