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祭(下)
晋候府。
宋依颜的肚子已经有些明显了,她穿着略略宽大的衣衫,端坐在黄花木椅上,手指轻轻停在腹间,眼皮微垂,看着脚底从窗櫺洒落进来的,金片一般的阳光。
她的脸色还算红润,却和从前那副袅娜若仙的形态很不一样,仔细分辨,应该是更庄重端方,也更接近老态。宝蓝色罗裙绣着暗绿锦花儿,都是沈甸甸的颜色,从浑身上下蔓延开去,搭在褐色素纹的鞋面上,整个人仿佛沈静在空气裏的一个佛像。
她的头髮整齐梳在脑后,规规矩矩挽成一个暮气沈沈的圆髻,别无其他装饰。帘子半卷,已近秋色,露出外头天空中被浓云遮挡的秋阳,那秋阳一根一根从云端的缝隙落下稀落金丝,将白云染得仿佛裹着火焰的香灰。
宋依颜现在住的屋子大不如以前的豪奢,只是平凡的一座二进小院儿,抬脚两步就能从正屋走到院门口。院子裏只摆了两隻青瓷大水缸做装饰,水缸许久无人打理,上篇飘着旧春落下的一层灰积和柳絮,柳絮早就呈黄黑色,骯脏的飘在水上。一株桂花树杂枝乱展,挤在小院裏更显得局促。
江采茗看了鼻酸,将手指插入母亲的发丝,缓缓的将她错乱的灰白色发丝理整齐,嗓子干干的轻柔呼唤,「娘……」
娘亲被莺儿作践了这么久,许多丰润和美丽,就像流云一样早不知道散去了哪里。
江烨落衙回来,在宋依颜的小院门前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推开门走了进来。
屋子裏头比外面阴凉许多,这是晋候府最偏僻的一处院落,虽然有些破败失修,但是比起宋依颜前几日居住的马厩柴房好得多了。而这一切,都是看在宋依颜肚子的份儿上。
见到宋依颜,江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眼波却有着淡淡的涟漪。
这个面带老态,发丝带着灰白,腰腹臃肿的女人,不久前还是他身边鹣鲽情深的妻子。经历过许多事之后他再看她,心底竟有着陌生的寒凉。
江烨还记得二十年前,旭阳院落裏大柳树下,有着漫天落雪。而她在柳树下洒洒雪中折腰抛袖、盈盈一舞,曾惊艳了满院月光。
那大雪中的单薄身影让他惊叹倾慕,在回忆中,她融化了世间所有的温柔美好。来到京城之后,江烨见多了清歌妙舞,自然知道宋依颜的舞跳得大约只是尚可而已,然而,什么也比不上年青时的美好记忆。
只是今日,往日的眷恋只剩一场烟水茫茫,两人之间,只剩下了比叹息还更冰冷的疏淡。
「身体如何。」江烨进门后并不坐下,似乎没有看到江采茗哀求的目光,只是靠在门边淡淡问道。
宋依颜略一点头,「侯爷,很好。」
现在,两人之间生疏嫌隙如此,再做什么寒暄之事,只显得虚伪和违心。
如果不是因为身孕,江烨绝对不可能将宋依颜从马厩中放出来。本来休妻的文书都已经要下了,可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宋依颜居然再次有孕。
宋依颜肚子裏的,有可能是个儿子。这是个希望,江烨需要儿子,十分需要。
他头上的爵位是从老晋候手裏过继过来的,老晋候没有子嗣,能把爵位传给他这样一个外姓的嗣子,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当初慕容尚河的大力活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初皇上还太年轻,没把朝政拿稳,才让老晋候钻了空。
而如今,如果他没有亲生儿孙,这个爵位日后就会彻底被收回去。如今的皇帝,绝对不会再允许他仿照老晋候过继别人儿子的。
所以,江烨非但不能休妻,反倒要好好保护宋依颜这一胎。
府裏的罗大夫给宋依颜诊了脉,微笑着禀告江烨,「恭喜侯爷,夫人的脉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正是喜脉。」
其实也不用诊,单看宋依颜隆起的肚腹,再推算时间,宋依颜怀孕已经数月有余。
现在晋候府管家的是莺儿,江烨召来她,吩咐她好生照顾宋依颜这一胎。
莺儿来了。不但来了,还带着府裏的所有厨娘、大夫以及宋依颜先前亲近的贴身奴婢,将他们统统交给了宋依颜。
宋依颜抬起暮沈沈的眼皮,冷冷的盯着莺儿,等閒人看到她的目光都会被冷的起一身鸡皮疙瘩,莺儿却笑嘻嘻的,半点儿害怕都没有。
「夫人真是好运气,」莺儿银铃似的声音咯咯轻笑,「夫人毒设巫蛊计、又害死侯爷的宝马赤豪,若是搁到妾身,哪里还敢死皮赖脸的活着碍人眼?啧啧……夫人的肚皮就是争气,这喜来的不偏不倚,赶趟儿的很,真巧真巧哟。」
江采茗冷冷的看着莺儿,「姨娘少在爹爹跟前儿皮裏阳秋的挑唆,我娘亲的喜脉,是罗大夫诊出来的,万无一失!」
宋依颜既然还未下堂就依然是正室,江采茗也是嫡女,莺儿只是个姨娘,才懒得跟这母女俩打嘴仗,她只是转向江烨。
「侯爷恕罪,妾身不能照顾夫人这一胎。」
江烨面色一寒,冷声问莺儿,「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