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埠唯一的游民收容所,是毗邻小义大利的一幢两层砖屋,门口用报纸和废弃木料当燃料,供游民烤火的生锈汽油桶,就是收容所的招牌。
踏上入口的三层台阶,首先看见的,是屋子的玄关,浅而宽广的空间原本佈置成英式俱乐部吸菸室的风格,不过在这里佇足的数千个泥鞋印,不断将泥土辗进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板,让脚下呈现斑驳的浅褐色,从屋外飘进来的烟尘,把四壁和天花板的饰板燻成深浅不一的焦黄,四壁靠墙有几套旧沙发和家居椅,每一张上面都坐了人,有的将旧沙发当床,用外套盖在身上,枕着磨到发白的靠臂小寐;或是坐在侷促的家居椅上,撕开刚从收容所拿到的麵包送进口中。没有座椅的人就坐在地上,将脸缩在大衣的衣领间,或是抬头凝望空气中不停飞舞的尘埃。
穿过玄关另一头的门,视野霎时往前方伸展开来,延伸出一片两个篮球场大小的空间,澄净的天光从两层楼高的天窗投下,将室内数百人的脸庞和肩头罩上一层天使般的光晕。人群沿着大堂四周,串成细密的珠鍊,队伍外围有站在长桌后,身穿灰色t恤的志工,不停分配桌上一叠叠的衣物、麵包和好几大锅的热汤。队伍尽头手上拿着麵包和汤碗的人,缓缓走到大堂中央十几排舖上白桌巾的摺叠长桌和铁椅,找个舒适的位置开始用餐。
一个黑人男子站在门口,头颈规律地左右摆动,似乎在注意大堂中的动静。他身高太约两米,比我的伙伴还高出一个头。不过和身形修长的王万里相比,他的体格显得格外壮硕,交叠在胸前的双臂就和成年男子的大腿差不多粗,深棕色的皮肤因为肌肉发达而紧绷,泛出紫檀木般的光泽,结实的上身肌肉一块块从短袖灰色t恤鼓起,让上面的字样全部撑开,呈现鱼眼镜头般的异样膨胀感。深蓝色的牛仔裤衬出比一般人长而结实的双腿,粗厚的足趾透过磨损的户外皮拖鞋,抓住脚下的土壤,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老房子的中庭里早已成精,根系深深扎进地底的巨树。
「不好意思,」我走到男子面前,「请问保罗基尔丁先生在不在?」
男子低下头瞅着我,他的脸是略微拉长,线条尖锐的国字脸,剃得油亮的头皮加上紫檀木般的肤色,使得眼睛成为他脸上唯一可以分辨的五官,而且那双眼睛瞳仁深黑,就像两个不见底的深洞般望着来客,会让对方觉得彷彿有两个巨型探照灯正对着脸,炽光刺进眼中的压迫感。
「保罗基尔丁先生?」我又重复一次。
男子抬起头来,朝大堂一角走去。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转身朝后张望,有个身穿一式的灰色t恤,戴着黑色鸭舌帽、墨镜和口罩的瘦小个子正站在身后。
「对不起,『罐子』没办法说话。」口罩后传来女性轻柔的语音。
「『罐子』?」我的伙伴说。
「他是基尔丁先生的助手,名字也是基尔丁先生取的,在这里,我们都这样称呼他,」她说:「听基尔丁先生说,『罐子』的脑部以前受过伤,没办法开口和人交谈,不过他可以听得懂你说什么。」
「这样啊-」
「他应该去楼上找基尔丁先生了,」她发出一声轻笑,「我叫沉咏竹,是这里的志工。」
「我们是中华公所的代表,来拜访基尔丁先生的。」王万里拿出卢会长印有中华公所头衔的名片,「之前听会长说过,这里有一间经营得很好的游民收容所,只是我没想到是私人经营的。」
「你太客气了。」
「我刚才看了一下,这里应该不只有提供衣服和热食吧?」
「现在的收容所,光靠提供衣服和热食已经不够了,」她转向紧靠大堂入口右侧,堆满衣服的长桌,「现在为了让对方领到衣服后能顺便洗个澡,我们这里还有浴室。」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的确可以看到长桌后有两扇门,门缝里不断冒出一缕缕蒸气,偶尔门扇朝外弹开,从里面氤氳着雾气的空间吐出一个皮肤像拔光毛的鸡般苍白,套上不合身衣服的人体。
「除了浴室,这里还提供住宿吧?」我的伙伴瞟向长桌后,靠墙整齐堆起的白色行军床。
「嗯,一到晚上,志工会将行军床在大厅排好,让当天登记想在收容所留宿的人过夜,另外楼上有诊疗所和病床,平时收容所会请附近医院的住院医师来这里看诊,」她停了一下,「万一诊断出需要治疗和观察,也可以留在这里。」
「不好意思,可以请教一个私人的问题吗?」我问。
「请说。」
「为什么你会戴着帽子和口罩?」
「这个-」
「不好意思,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别介意。」
「没关係,」口罩后的声音吸了口气,「主要是为了怕吓到其他志工,和来这里的人。」
「吓到?」有这种声音的女子还怕会吓到别人?我愣了一下。
「我以前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一年前调配顏料时不小心引燃了溶剂,脸部和身上的皮肤都被烧伤,我丈夫当时在医学院唸最后一年,为了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