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洛跟随虫群走出公共运输舰的嘈杂的座舱,下到了舷窗区域。民用仓的空间狭小,舷窗的景色也有限,但由于这艘舰带有一定旅游观光功能,用以就近观赏恒星灿烂之美的透明遮罩却相当广阔,足有四层楼高。
他没有想到,当这天来临时,能够如此平静得注视着这颗遥远的恒星。它年岁已久,正在释放着最后的热量,临近毁灭前的壮丽豪景引发了虫民们的惋惜。希尔洛没有此种感情,他望着它,本以为自己会满怀恨意,如今却是满心空洞。
他靠在观赏台的一角,背对着那颗恒星,在角落里掏出了一块铜制挂坠。方形的外表散发着黄铜温暖的光泽,显然它的主人经常摩挲它。
早在大概一百年前,打开这块挂坠,只有一边静静绽放着他雌父的笑脸。但在那之后,挂坠的另一边就沉甸甸放上了一张严肃而年轻的脸,一张板板正正规规矩矩的证件照。
当他找到这张照片时,也曾经感叹着,这张入伍照,照得一点也不像那只张扬跋扈的虫。
可他找不到更多照片了。
或者说,他的精力无法支持他找下去。
希尔洛收紧手指,将它握在了掌心。他布满皱纹的手背因用力而青筋突起,如同所有垂垂暮已的老虫一般灰暗。
舰船的导游广播在耳畔环绕:“.星际历3051年,该恒星最后一次风暴潮爆发,这次未预料的灾难夺去了当时三个舰队所有军虫的生命,其中包括远航回程的狄克诺元帅”
3051年4月26日,当50岁的希尔洛接到前线讯报时,下意识否定了这条消息的真实性。
军部高层不允许他前去调查,他觉得有些可笑,坚持认为是边缘战区的消息传达失误,还在将军会议上拍板,怀疑是蠢蠢欲动的地方抛下的诱饵。
自然灾害,舰队全灭,别说尸体,连一片舰船的残块也找不到,通通被恒星风暴释放出的恐怖热能量瞬间蒸发成灰烬了——
这怎么可能嘛!
他还是照常上班,回家休息,等待雌虫远行归来。
军部的搜寻调查工作依旧开展着,直至两年后,军部将失踪虫名单,定性为死亡名单。
没有尸体,他们就为牺牲的军虫们树立衣冠冢。树碑的那天,希尔洛和孩子们都去了。他们的身边围绕着无数穿着黑压压的军虫,天空下着小雨,低矮的灰云压得透不过气来,希尔洛打着雨伞,潮湿的气息都钻进了他的靴子里,湿透了袜子,让他踩在地上时很难受。
几位上将逐一诵读悼词,本来原定一个小时的追悼会,延长到两个小时。上将们的悼词念得断断续续,停不下擦眼泪的动作。只要他们一将手背放在眼睑前,下面的军虫们就像得了感召,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
在这样的氛围下,他的孩子们也不禁泪流满面。
希尔洛奇怪得望着这一幕,仿佛是在通过全息影像观看一场荒谬无稽的演出。它感触真实,却波动不了他的内心。
散场后,希尔洛不作停留,想直接离去。他对一双双望着他并饱含同情和哀恸的眼睛感到厌烦,就好像他们期盼着他能扑过去,一起莫名其妙流眼泪似得。
“雄父。”
听到弗兰西的声音,手持黑伞的中年雄性停下脚步。
年轻雄子满面泪痕,声音踟躇起来:“您不会伤心吗?”
他看到雄父的肩膀在伞下突然颤抖了一下,似乎是被刮过的冷风激到了一样。
希尔洛回过头,面色依旧平静,他陈述道:“为什么要对一块石头掉眼泪?那下面又没有他。”
弗兰西瞪大了眼睛,他快步走过去,想给雄父一些来自亲情的安慰,那只老虫却冷漠躲开了,背对着他,低声喃喃道:“他还没回来。”
过了一段时间,弗兰西接到了医官的提醒,让他去看望希尔洛。他赶到首都星,曾住在这儿的某任元帅已逝,元帅府早已不叫元帅府。
“雄父”
弗兰西已经不会被雄父容貌改换后的脸惊吓到了,似乎自从他就再也不在虫前露出真面目,现在已经发展到面对他也不肯露出容貌了。
那只雄虫搬了椅子,坐在花园里,目光却朝着家门口的方向。听到他的呼唤,眼珠轻微转动,好像才发现他在那儿似得,轻声说:“原来是你啊”
不是我,还能是谁呢?总不可能是——弗兰西实在不忍说出这番话来。
“您怎么瘦成了这样啊”弗兰西停步在花园入口,不知怎么的,雄虫冰冷的气势让他无法靠近。
“夏天,食欲不好而已。”他平淡说着。
弗兰西松了口气,点点头:“那就好,我还以为是——”
希尔洛的目光投射在雄子脸上,慢慢移向了他传承自雌父的黑发。
如果他在这里,会怎么说呢?
一定会假装严肃得揭穿他:雄主只是因为想我就不吃饭了?你这小坏虫,想被我惩罚吗?
希尔洛突然弯腰笑了起来,他笑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剧烈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