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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林舒永没有那么排斥医院。
他只是很讨厌成日在医院里游魂般弥漫的消毒水味。
这个味道,在他童年最灿烂的时间里,代表死亡。
外公是他最爱的亲人,他对外公的爱甚于对父母的爱,外公陪他渡过了人生里最无忧无虑的岁月——或者说,那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大多是由外公带给他的。
外公尚还健在的时候,特别喜欢和他开玩笑。一旦他因为调皮捣蛋作了坏事而不知悔改,外公便躲进房间里,从衣橱中翻出他那套保养得当的青衣袈裟,用墨笔在挂着稀稀疏疏白色发茬的头皮上涂好几个大圆点,而后,趁林舒永不备,一边神神叨叨地念着佛经,一边敲着木鱼,走到林舒永身边,述说他的过错,叮嘱他早日“改邪归正,不然佛祖就会降罪于你”。
林舒永聪明,知道外公故意扮和尚骗他,但他偏偏又特别吃这一套。爸爸常年因为上班、出差不着家,妈妈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让他上更多的补习班成才,外婆和妈妈一样严肃,在他不小心摔倒的时候,妈妈说:“你为什么这么不小心?我早就告诉过你要小心。”只有外公会主动将骨骼渐重的他背起来,以佝偻的背、颤抖的腿脚一步一步驮着明明无大碍的他回家。
外公是对他最好的亲人。
可是,他却在医院里,一日一日亲眼见证了外公的死亡。
以后会有这样的人,懂他,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愿意承受他的任性,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站在他这一边吗?
他原以为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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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挂号到上药结束,整整花了一个多小时。等医生叫号的时候,林舒永倚在郭汉的怀中,先是沉默,然后开始喃喃低语,郭汉心惊胆战地听着,内容没有多少逻辑,但似乎都是说给冯源泽的。
他什么也没法做,只能静静地陪在林舒永身边。
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林舒永停下来,稍微调整靠着郭汉的姿势,忽然又说:“汉汉,今天你怎么突然记起来找我了?”
猝不及防被问,郭汉怔愣了一瞬,猛地想起他今晚原本的计划。
其实,今天他打电话给林舒永,本来是想跟对方道喜的,因为他终于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实习工资。他打算约林舒永出来,与他分享自己的快乐,请他吃饭。
开始实习的这一段时间,因为业务不熟练,很多事情都需要不断地请教、一遍遍练习,他确实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林舒永的存在,连消息也来不及回。等终于回过味来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打开与林舒永的微信聊天框,发现顶端陈列着好几条对方发来的消息,自己一条都没有回。
“在干吗?”
“实习累吗?”
“这几天好多人约我出去玩哦,你有没有空,一起?”
“在干吗?”
“不要忙到连饭都忘记吃哦[卖萌]”
……
在他的记忆中,这些消息的出现似乎都有迹可循,只是,他收到消息的时候,不是正忙得焦头烂额,就是在睡午觉,只匆匆扫过一眼,判断不是亟待解决的事情,便抛到脑后了。
故而,于繁忙暂歇之后又坐在林舒永身边的他,无可避免地感到愧疚。如果今天他没有收到工资,铁定在下班的那一刻就登上公交车回家呼呼大睡了,哪里还会知道林舒永正在遭遇的麻烦。他想起在警局里第一眼遇见的林舒永,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十几个陌生人围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前的林舒永哪里是这样的呢?他该是心无杂念地笑着的,那些逼迫他原谅的字眼,原本应该全是打趣与玩笑。
郭汉清楚,冯源泽对林舒永的伤害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不需要对此付出任何歉疚。可是他记得林舒永自然展露于人前的笑靥;记得林舒永说过“郭汉是我最好的朋友”;记得每一次短假期他因为要省水脚钱不回家,一个人呆在宿舍时,林舒永带他回家吃饭、过节;记得林舒永在他晕车的时候亲自给满身臭汗的他换睡衣……林舒永对他的好,他都铭记于心。
他是一个不称职的朋友。
他对林舒永的回报,总是透着笨拙与粗心。
这样想着,郭汉不禁内疚地低下头:“对不起,舒永……”
林舒永似有所感,在对方的颈窝中稍稍扬起视线,看向郭汉的眼睛。
在这群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道中,唯有郭汉身上的气味,像救命的氧气般,持续不断地供给他生命。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郭汉的眼,仔细地剖析着蕴含在其中的复杂成分。
惭愧、后悔、自责……
还有呢?
还有没有别的,他期待看见的内容?
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一圈,郭汉继续说:“因为实习太忙,我的脑袋又笨,这半个多月来忽略了你,如果今天不是发了工资,我可能也根本不会记起来和你联系……对不起,如果你怪我,就尽情骂我吧。明明之前大言不惭地承诺过,如果那个混蛋骚扰你,我一定会第一时间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