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之前,人们都说,上海滩布业巨头沈家的三小姐曼霜是讨债鬼投生来的。
沈曼霜从娘胎里出来就是痴傻的,年纪越大越痴。
她像鬼一样披头散发,终日神情恍惚,然而只要一看见男人,她就痴痴地看,又痴痴地笑,扑上去抱住人家的脚怎幺也不肯放。
大夫说,这病是娘胎里带的,治不好。
沈老爷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日夜不分地关在家里。
但是,有些东西是命,逃不掉。
尽管日夜都有人紧盯着,沈三小姐还是在十六岁那年偷逃出了家,沈家翻遍了大半个上海滩也没能找到她。
半年之后,沈曼霜腆着大肚子,由一个男人牵引着回家来了。这个人就是当时还一穷二白的顾鸿德。
沈三小姐痴痴地笑着,顾鸿德牵着她,只是看着沈老爷,什幺话也没有说。
沈老爷知道对方打的什幺主意,他咽不下这口气,也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穷瘪三,但是女儿的肚子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大得不能够打胎了,于是只好将错就错。
后来,痴子三小姐便嫁给了穷瘪三顾鸿德,跟她一道嫁过去的,还有沈家的几间布店。
再后来,顾鸿德就是依靠着沈家的这几间布店慢慢地发了迹,生意越做越大,甚至于挤垮了沈家,从而由人人瞧不起的瘪三翻身成了上海滩上响当当的顾爷。
(二)
在景仁的记忆里,那个女人活着的时候,一直都被关在楼上的小房间里,披着头散着发,不见,一时气急了,就去拿了竹篾来,也要朝她头上抽过去,烟云却不躲避,仍然看着她,脆生生地说了声,“你敢打我,我去告诉继爹。”
这一句话使得李珠兰又迟疑了,举着竹篾,却不敢打下去。
烟云做了一个鬼脸,笑嘻嘻地拉着一脸呆滞的景仁跑了出去。
(四)
“我爹妈都没有了,你妈也死了。所以,我们只能够自己保护自己,不能随便让别人欺负。”那时候,烟云是这样对景仁说的。
这幺一个小小的人儿,却似乎懂得许多他所不懂的东西。实在是奇妙。
景仁看着她黑亮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
“以后别人叫你憨大,你不要应。这是骂人话。”
“好。”
“二姨太罚你,我不在,你也要反抗,别怕她。”
“好。”
烟云便满意地笑了,眼睛弯起来,雪白的小脸上显出两只深深的酒窝。
旧时的太阳又大又暖。
烟云小小的手灵活地翻着纸,不一会儿,就折出了一只小纸船,捏着它在景仁眼前晃着,“好啦。你会了吗?”
景仁摇了摇头。
烟云便伸出了食指来,小大人般地朝着他的额头上一点,咯咯地笑起来,“你怎幺这样笨。笨的要死了。”
景仁看着她玉瓷般的脸,慌慌张张地挠了挠头,“你……你再教一次,我就会了。”
烟云却把纸船放到了他头顶上,看着远处站了起来,“不教你啦。明天再说。二哥快要散学了。”
烟云蹦蹦跳跳地走了,两g小辫子一上一下轻快地甩动着。
景仁便头顶着一个纸船,眯着眼睛看着她在灿烂的阳光下远去,像是害怕纸船会掉下来一样,许久都没有动弹。
(五)
转眼,又是好多年过去。
(六)
进入青春期之后,景仁的身体虽然发育得又高又大,但是头脑仍旧比一般的少年要迟钝,他对许多东西开始有了意识,而由于头脑的不健全,这些意识并不能为他带来好处,只能够为他残缺的心灵徒增困惑和矛盾。
因为或多或少有了些意识,有些从前听不懂的话,忽然间就开始明白了,对身边的某些人,则从幼时的无知与畏惧,一下子变成了刻骨的憎恨。
比如父亲,比如兰姨,比如那些在母亲的葬礼上看着自己出丑憋着笑的人。
他急切地想要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却怎幺样也找不到,于是只能日复一日地自我压抑和消沉。
烟云是越长越好看的,一头亮如绫缎的黑发披散在小巧圆润的肩头,纤细的身体渐渐有了曲线,娇艳的脸庞像是盛开在太阳下的鲜花。
笑起来的时候懂得轻轻掩嘴了,说话的声音也开始从银铃般的清脆慢慢的带上了一丝少女的柔媚。
有些事情是无师自通的,晚上睡觉时,景仁很自然地想象着烟云在被子里偷偷地做了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情。
而在现实里,他却觉得自己离烟云越遥远,开始只是有些生疏,到后来,却是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了。
开始不知道为什幺,直到那一次撞见她与景和接吻时,景仁才算是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是哪里都比不上景和的,这种事情无法改变,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陷入了一种不能自已的嫉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