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扭捏捏藏在背后,低头拎起手里的螃蟹给他看:“特产,我爸妈赏你的六月黄,可以再养两天。”李鸢一愣,松开门把,看他手里的松绿纱网,兜着一团瓦青。彭小满抬起脸来一眼对上他,就觉得他在不开心,哪怕这人连一个表点符号都还没张口脱出。飞快一想,他俩的交集短暂,才几个月而已,到不了那样十分熟稔的地步。
彭小满过后挺久,一直脸忒大的自我标榜,自以为自己是内里细腻,看人其实蛮准,不用什么功夫便轻易勘破。可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才逐渐地想明白,自己在大方面,始终算没心没肺那一群,看得清的仍只是少年眼里的表象,只有对着李鸢而已,他才能那么突然的一眼看穿,那么毫无理由的敏锐多思,情绪丰沛,能从他几乎从不直捷表述的细枝末节里,辩寻出他的微异。
“你、你怎么了?”
楼梯口的镂窗外还是一帘细雨,楼下哪家推车的,从巷里叮叮当当地过去。
第31章
“我妈是前置性胎盘。”
秋裤被悄咪咪搁在玄关,李鸢塞给彭小满一根狗尾草形状的逗猫棍,彭小满蹲在李鸢家的浴室门边,搁努努清亮湛圆的瞳前,摇摆着手里的玩意儿。李鸢一手撑着浴缸边沿,一手将网兜里的螃蟹倒进去:“医生说,胎盘长在了剖我的刀口上。”
彭小满手里的动作一顿。
“虽然说,这些是没办法预料到的。”李鸢凝视着浴缸的微微泛黄的颜色,用力睁了下眼睛,眼窝又凹了进去,“但那么一说,就好像是因为我……我讲不清楚。”
李鸢转过头,看了眼彭小满:“你能懂么?”
努努嗷了一嗓,抬着两爪跳起前扑,如愿抓住了棒子。
李小杏怀孕算来五个多月,最近因为不适在妇幼保健院住了两天,李鸢去到时,马周平去收费大厅办出院小结,李小杏一个人在独人病房里织着件毛线衣,深蓝色的平针花式,织到领口。她听有敲门声,抬头,见李鸢进来,便欣喜地绕起线头,穿上拖鞋站下床迎他:“牛牛?”李鸢视线落在她早已突出的肚子上,冲她点了下头,笑了一下。
李鸢并不了解前置性胎盘是怎样的一种病症,临床上是什么反应,风险几何,如何治愈。碍于他是个男孩儿,成年,李小杏挨着他,不舍爱怜地看着他,觉得有话可以和这么优秀高大的儿子悄悄抱怨,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只能挑拣些平易好懂的词句,解释给李鸢听:我这次怀孕医生说很风险,年纪大了,又是前置胎盘,说胎盘长在了生你的刀口上,很容易出血。
长在生你的刀口上,很风险。李鸢知道,这话绝没有怪罪的意思,因为这事儿不可控,谁都不想。只是不是这话里指向的那个对象,就永远不能理解他听完这话,仿佛被当即问责了似的不悦。生我是个错误么?害了你现在的这个。很偏激的想法,李鸢却控制不住地这么想。
他当即皱起眉。李小杏抬头,轻轻地看着他眉心蹙起的小小“八”字。
“所以呢?”李鸢为李小杏揪心,一点也不为她这个孩子,他有点儿厌恶这坐下便拱出的一块儿:“可以治么?医生跟你说了么?”
“医生当时是跟我说,前置性胎盘有边缘性和完全性,我还没满二十八周,不一定不会是完全性,如果长到……恩。”李小杏顿了顿,觉得这词儿避无可避了,才慢吞吞输出口:“长到子宫外面压迫膀胱什么的,就很凶险很凶险了,很容易大出血,妈妈就没子宫了,就没命了。”
李小杏答非所问,李鸢问她可不可治,她在铺开说自己的风险。那话语里的恐惧和失意是显见的,但李鸢又在她话里听出了一种几不可查地渴盼。李鸢对父母与子女间的情绪足够敏感,可以捕捉,却没有那么强的理解能力,好比拿到通篇超纲词汇的短文,译不成连缀的整句。
他平静地复述给彭小满听,说:“我都有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明明我是她儿子。”
“螃蟹要解开绳子让他活动起来才养得活。”彭小满从浴室门边走近李鸢,弯下腰拾起浴缸里躺着的一只六月黄,说:“很简单啊,我懂,我告诉你。”
彭小满边解着蟹上紧紧缠着的道道棉绳,边说起葛秀银。说他妈以前是云古晚报社做四版编辑的,办公室的文职,清闲又没什么人身风险,顶多钢笔掉了砸着了脚趾头的那种。大病以前,小痛小灾也少,最多是长期伏案,落了个颈椎的毛病。
“她每次一腰痛就会跟我抱怨,说她哎呀,多疼多疼啊多受不了啊多抠不着捶不着浑身难受啊巴拉巴拉的,我知道她就是活动少了,我嘛,就也不怎么搭理,就说您运动少了,多抻抻。我每次一这么不走心,她然后就会继续变本加厉地和我抱怨和我哭诉,还会查百度给我看,听什么狗屁专家说颈椎毛病也很风险也不要不当回事儿,差不多要把自己查出个绝症来的时候,说她自己会不会是脑里长瘤。”彭小满叹口气,一个小白眼儿:“你说这哪是脑里有瘤儿?明明是脑子冒泡。”
李鸢给他逗笑了,低头不响,拾了螃蟹跟着解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