诘问如雷霆自九霄劈落,帐内一时寂寂无声。
于雁璃没有接话,顾鸿云没有出声,连一向话不过脑的陆照月亦是闭上了嘴。
话什么时候说,又说到什么分上,是一门诡谲的术。有人缠缠绕绕,恩威并施,也有人似利刃出鞘,一句毙命。
月亮逐渐升起来了,凄冷的影子沿着暗色的波斯毯攀了进来,讥诮地窥视着金帐内心思各异的美人们。
终于,鸾和女帝喘了口气,咳嗽一声,道:够了。
她脱开身侧陆怜清殷勤的服侍,示意守在一旁的小侍上前搀扶。
于宰相,朕登基后不久你便成了我大楚的中书令。朕的意见也好,另外两省的意见也好,都要从你中书省过。她慢吞吞地说。越是身居高位,就越要小心谨慎,别老把没根没据的事摆到台面来扯皮推诿这点你比不得夏鸢。
圣上。于雁璃行礼。
别说了。女帝摆手,满脸倦怠。还有戴弦,大理寺断案得讲道理,不然下一个进御史台奏疏的就是你。
戴弦听闻,晓得女帝是变相给自己台阶下,急忙叩首,臣明白。
怜清也这般想,陆怜清当起应声虫,同是母皇一步步拔擢上来的人,何苦这般争锋相对。
陆照月两指拧着衣袖,细声细气地开口:母皇,有道是无风不起浪,于宰相也是为您好。
陆重霜抬了抬话锋,冷声道:风浪同源,风是阴风,浪自然也是浊浪。
此话落入鸾和女帝耳中,仿佛一瞬间有谁踩了她藏在裙衫下的猫尾巴,令她骤然拔高声调。
闭好你的嘴!别以为自己打了几年仗就能和照月平起平坐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女帝忽而转身,指着陆重霜的鼻子恶狠狠地骂。这么能说会道,朕这个位子不如让给你来坐!
陆重霜神色一紧,目光垂落在案几,俯身道:臣知错。
知错?你要是知错就不会顶撞你姐姐。女帝收回手,紧紧握拳。陆重霜,照月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再这样下去,我看你都要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了!
陆重霜稍稍一顿,冷声道:重霜不敢。
陆照月眼见死对头被母亲训斥,幸灾乐祸的笑碍于场面只得在嗓子眼徘徊。她佯装嗓子发痒,轻轻干咳两下,尾调微扬。
一旁的沈念安忖度片刻,起身离座,朝女帝大拜:圣上息怒。依臣所见,既然于大人觉得此事有蹊跷,不如派御史台出面核查,也好防小人作乱。至于伊然可汗那边,还请陛下交由鸿胪寺处理,臣相信待到御史台的奏疏出来,有罪无罪,自然见分晓。
鸾和女帝神色稍缓,望了沈念安一眼,果然还是你能做实事准了。
谢陛下。沈念安松了口气。
鸿胪寺三字从沈念安口中一出来,陆照月霎时沉了脸色。
李柚身为鸿胪寺卿与陆重霜一贯交好,而突厥蛮子向来两面三刀。落到她们手里,顾鸿云保不准倒戈。
她咬咬牙,发急道:母皇,用不着鸿胪寺,照月也能
就这样吧,鸾和女帝未等女儿把话说完,自己这儿一锤定音。
她转过身冲跪坐在主位边的陆怜清招手,和声道:怜清,陪朕去看看你父君,有段日子没见了。
陆怜清眼珠子轻轻一滑,含笑说:怜清遵旨。她提起水蓝色的下摆,殷切地走到女帝身边,扶母亲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远。
夜风吹入,凉透的整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膻。
余下的人分作几波相继离去。
太女、于雁璃一道,沈念安紧随晋王离去,最后是顾鸿云与长跪的戴弦。
还没回帐,陆重霜半途突得被沈念安叫住。
晋王请留步!朦胧夜色下,她的神态略显憔悴。
陆重霜警觉地环顾一周,继而朝沈念安走近几步。沈大人。
晋王殿下,臣有一事想问。
沈大人请讲。
晋王是个明事理的人,因而臣这话只对您一人说。沈念安徐徐道。殿下,沈某出身低贱,不是于家人,亦不是夏家人。如今您与夏氏嫡子新婚燕尔,而寒川公子数年前便已经许给太女,当了太女君。敢问殿下,若有一日只剩夏家独大,或只剩于家一门,臣这宰相还怎么当?
陆重霜莞尔一笑。沈大人,天底下最大的是皇上,在女帝面前谁都称不上是大家。
沈念安抬眸,复杂幽深的目光触了触少女洁净的面颊。
晋王是个特殊的皇女。
她自小被女帝遗弃在泠公子处,不与如月帝君生活。直到帝君被赶出皇宫,带发出家,她也没能如寻常女儿般同父君生活。
殿下可恨圣上?沈念安忽而问。
陆重霜淡淡道:她是君,我是臣,君臣之间谈不上恨。
是啊沈念安叹息。
陆重霜瞥向沈念安,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些事说不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