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北到底存了替他出头的心思,才这样轻易与大把人站上对立面去。这虽是解气的好法子,却不是最好的。
虞子衿能领会的理,玄北合该是懂的。
他盖上眼皮,双指夹住鼻梁捏了捏,不睁眼。良久才收起怒意,低低道:“或许是虞相高估孤,以至于失望了。”
“人人皆有一根肋骨一片逆鳞。哪怕是孤也不例外。”
玄北是认下此举过分赌气,话里话外又全无后悔之意。
虞清安猛然抬起头来,面上有几分酝酿许久的惘然倾泻而出。仿佛他时时刻刻猜想着这一刻,他不肯信。待得玄北说出这一句话时,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情理之外。
“大王您——”他的唇抖了抖,艰难靠在一起拼凑出字眼:“您……这是何意?”
玄北缄默不语。
剑拔弩张的情形如同绷紧的线,一人松了手,顿时不成样了。
虞清安声势皆迅速颓败下去,犹如霜打奄奄,神态糅合进一抹恍惚。
“轻易沉溺情爱中,反误天下大事……”虞清安失神喃喃道:“怕是您已非昔日那个怀抱宏图大志的九殿下了。更不是那个微臣仰慕——”
仰慕。
说到这个字眼时虞清安微微睁大眼,瞳光四散,好似察觉一件令人不敢置信的事。
“从未有人能一成不变。”
玄北淡淡道:“宏图大志也并非孤生来带有,自不会携带至死去。或许九殿下只可生养在战场,稚嫩狂妄,即便成王,在这威严王宫中也是寸步难行,不知何时早早逝去。孤自认竭力而为,既然始终难达到令丞相满意的地步,也是无可奈何。”
这话不重,却说得又远又生分,一下拉开天涯海角了。
虞子衿又去看虞清安。
“微臣……”
虞清安欲言又止,竟露出茫然不知如何言语的表情,慌乱得像个孩童,几欲落泪。
“退下罢。”玄北复执笔作画。
虞清安犹豫不决地行告退礼,转身走出数步。
虞子衿正要从后头蹦出来,突然又见他停住脚步。
“您是否——”
他微弱的声颤颤巍巍地,针一样落在殿中。
清瘦的背影如风中微微摇晃的竹。
“您早知微臣的仰慕,是么?”
看不见脸。虞子衿总要觉着他哭了。
虞子衿不下数次见这个清秀正派的兄长挑灯夜读,双眼熬成一圈红,下头又覆上一层黑,一眨眼,酸涩泪就掉下来。他抬起袖擦拭一下,眼半刻不离书卷。
此外再未见他掉过泪。哪怕幼小时书念不好背不下被生母责罚也犟比牛。
那时状元府当家夫人刻薄。
夫人才是个永远名不正言不顺的夫人,不曾走近过状元郎的眼,别提爬上他的心。唯独一家主母权势落在她手中。于是不单单苛待其其格与虞子衿,对亲子虞清安更是如此。
虞清安被罚过在冰天雪地里跪上一夜,险些落下毛病难以行走。
也曾被锁在屋内不准与人来往言语,专心一意去念书去考取第二个状元功名好自证他的确是状元郎的亲子。
虞清安没哭过。
他打小是个一板一眼的小大人,言行举止不见孩童天真无邪。
夫人骂他打他,他老老实实加倍抱着书本当饭做菜,成床为被;
夫人罚他,他不忤逆,乖乖巧巧挨罚,口中还嘀嘀咕咕背诵诗书非到倒背如流不可。
初时虞子衿也有看不惯他背个大少爷的名儿不愁吃穿的时候,也欺负过他。
虞清安这人不告状,坚信告状是小人举止。来去三四回,虞子衿不愿再与这个闷葫芦玩,也瞧见他手臂上新新旧旧的藤鞭伤痕,就转去爬树抓鸟自娱自乐去了。
正是这个虞清安今日好似落泪了。
或是面上落泪。
也许心上落泪。
在虞子衿从塞外回来时就看出虞清安他好难过。活像是不小心弄丢一整颗心,他在黑漆漆的夜里四处摸索,一边找一边哭,“你们谁瞧见我的心了?有没有人瞧见?万一见了,能不能告知我一声?”
此时虞清安是找回他的心了,支离破碎传来钝钝的疼。
虞清安找回来一颗不完整的心,边边角角粘在玄北心上。然而二人的心间遥遥相隔,望也眺望不出个清晰模样。
他太轻微了,在玄北那里比尘埃还不足为道。
虞清安会知道这颗心掉得太糟,此生难补全。
玄北不知听没听出这份浓烈的、难以遏制的心伤。
他不出声。
虞清安怔怔站了会儿,推门而出。
虞子衿双手托住脸,不知怎的也想替他叹一声。
——谁叫你们都要来抢玄北呢?
虞子衿揉揉肉呼呼的脸蛋,心不在焉地想:无论我喜不喜,你们也不坏。只是谁叫你们要看上玄北?这可就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