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你我如此交情,可是你于这些过往……如今又还记得多少?若真如你所说,你我兄弟之情,我心知肚明,为何却不敢找你一提程公子一事?王爷扪心自问,若我提了,你是会允、还是会怒?若你怒,你会不会杀程公子,而谨之又赌得起吗?去年此时,王爷曾锁着程公子双手,叫谨之看他赤身裸体的样子来试探、戏弄,这桩事你又记得吗?”
关隽臣心头一颤。
他脑中一片混乱,方才一直沉浸在被辜负之中,可是此时忽然转念想,若是王谨之问了他,他究竟作何反应,反复思量。
当下便觉得冷汗直冒,是因他自己也明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会作何反应,他并不知道,更何谈会大度允准。
王谨之又问道:“王爷说与我兄弟之情,可我跟了你近二十年,尽忠职守,操持王府事务。你可还记得,再过得几年,我其实便已年近不惑,我多年不曾婚娶、也未曾有过心仪之人,王爷过问过一句吗、关怀过一句吗?”
他此言颇为偏激,可是听在关隽臣耳中却更是如遭重击。
是了,他确是不曾想过、不曾问过。
“王爷,您是上位之人,因此只有上位之人的感情。虽谨之为你出生入死,未必见得有恩。然而谨之若背弃你、欺瞒你,便是罪不可赦。”
王谨之平静地道:“您口口声声说的兄弟之情,其实不过是略微亲厚的上下之义,不是吗?这一点,谨之看得清,是以才谨言慎行,而您又何苦自欺?”
……
何苦自欺?
关隽臣心中本是埋怨和暗恨,可是王谨之这番话说出口,他竟一时语塞。
他心中素来认为自己待王谨之不薄,可是如今王谨之口中桩桩件件,却又委实难以辩驳。
十多年来,他确实未关照过王谨之的家室,未思虑过王谨之的心情;王谨之为救他负重伤、为他铤而走险甘愿冒死,他在当下当然并非不感动。
只是时日渐逝,那份当时的心绪终究是淡薄了。
关隽臣始终看重王谨之,可是到了如今,竟也难说得清他看重的是那份情义……还是王谨之为他呈上的一份忠。
他先前总觉得自己被背弃,是以心中躁怒不止。可是如今这份背弃,却自己也觉得有些根基不稳。可这股势头一旦有所衰靡,便感到突兀地疲惫。
“依你之见,倒是本王一贯无情,负了你了。”
他低声道,这句话说出来,少了几分气势,却多了几分萧索,自己也觉得颇为无趣。
“王爷若只待谨之如仆从,便谈不上辜负。”
王谨之紧紧抱着程亦轩,他先前一番话本是到了绝境之下说得颇为凌厉。
可是低头看着怀中冻得脸色和嘴唇都发紫的少年,只觉心中惶恐不安,再加上一贯便对关隽臣尊敬有加,再次抬起头来时,语调不由又带上了似软弱和哀求:“但、但若王爷……还能对谨之有那么一丝情义……”
他说着,音调突兀地低了下去,颤声道:“谨之一生,未求过王爷任何一桩事,就、就此一件……”
“你就这么喜欢他?”
关隽臣看着王谨之怀中紧闭着双眼的程亦轩,有些出神地问。
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好好看过程亦轩了。这少年初时也是极受宠的,这倒也不出奇——冠绝金陵的貌美清倌,被他花了大价钱买进府里来,性子又柔软顺从,自然也叫他颇为中意。
可是说来奇怪,他问出这句话时,才忽然发觉,自己对这少年真的从未有半分的喜欢。
他宠幸程亦轩时,只为自己得了乐子,程亦轩如何,他从不挂怀;
也有那么几次,他也曾看过程亦轩红着眼睛悄悄背过身子哭,他也依稀知道少年父母早忘,孤苦伶仃一人,却从来懒得过问。
其实他纵横沙场朝野数十年,是何等的人尖。程亦轩在他的王府里,过得有多胆战心惊、诚惶诚恐,他从来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不屑于放在心上。
王谨之说得极对。
他的心是冷的,他从不将程亦轩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他没疼惜过,更没在意过。
既是如此,又何苦去怪这少年与他离心。
王谨之听出他话中与先前不同的意思,不由用膝盖堪堪从风雪中蹭了过来:“王爷,谨之喜欢程公子。”
“不,谨之不止喜欢他——”王谨之冻得手指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抓着关隽臣的衣袖,用力摇了摇头,嘶声道:“谨之待他,便一如王爷待晏公子,生生世世,不悔不渝。求王爷成全、求王爷成全……”
关隽臣低头和王谨之对视着,那一刹那,他从王谨之满含热泪的双眼里,突然照见了自己的模样。
他想起自己在周英帝脚边摇尾乞怜,只求大周天子能饶过他的心上人。
他想起自己一生霸道峥嵘,可是到了如今,却连谭梦麟这位儒生的一条性命都留不住。
大周庙堂,多少人流尽鲜血,多少人梦断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