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奉天脊背猛然僵直,再往前就走不快了。
女人半片瓜子壳还晶亮地缀在下嘴唇上,嘴巴一翘,又混着唾沫啐出来两片。她脸上挂笑,阳光下,像熟烂的南瓜上耷拉着的一朵即将衰败的黄花。
“李婶。”乔奉天回头,平静也不平静地看她。
女人猛一拍肉墩墩地大腿,极真切卖力的一掌落在腿根处,她像真的了然想起什么似的,做了恍然大悟状,“哦哟,都说你哥在城里打工出了车祸躺床上怪久了,哎哟是不是啊?”边说边往前凑身。
乔奉天先笑,再点头,“是。”
她手心叠手背,合在一起向下一拍,“哎哟你瞧瞧这事儿闹得!遇上你阿爸问好几次了他跟闷鱼儿啥也不跟咱们同乡说,哎哟我还当谁碎嘴子在那儿瞎他妈谣传了,啧啧啧。”
“命里该的,没办法。”
“那可不是命里该的么,那你说好好怎么都不出事儿就你们家出事儿呢——”女人话尾一嚼,囫囵在嘴里讪讪一笑,忙又往自己脸皮上给了一巴掌,“你看我不会说话,我这儿瞎说呢,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忘心里去,啊。”
“没事儿。”乔奉天重新托了托乌木盆。
李婶的丈夫正从里屋提着茶缸出来,在院里瞧了乔奉天,登时嘴上的胡子一撇,“新鲜啊,这不奉天么,咋,回来相亲还是结婚啊?”刚一说完就兀自嬉笑起来。
李婶拿胳膊肘佯装着顶他,“就你成天几把瞎说,人自由人士活得就是个潇洒自在与众不同,你丫个土老帽懂个屁,人大城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真找对象能看上咱么这儿穷乡僻壤里的?!“男人一面停不下笑,一面后躲,“哎是是是,自由人士,自由人士。”
“你边儿待着。”
“哎我走走走。”
乔奉天默不作声看他俩一来一往。
女人攥了攥手里的一把葵花籽儿,“不过不是我说啊奉天,你阿妈啊,是真不容易。你看先是你阿爸,又是你,又是你大嫂,这会子又你哥啧啧啧……哎哟莫不是你们家风水不好吧,要不去月潭寺里花钱请个师傅破一破吧?哎这种东西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哟。”
“李阿桂你就瞎他妈说吧!”
乔奉天背后蓦然响起了另一个女声,惊得他差点儿失手打翻了乌木盆。原先那方黑洞洞的窗子被人推开,正站着个围裙套身,摘着一把马兰头的女人。短发齐耳,眉毛寡淡,标准的薄唇三角眼。
“宋阿姨……”
“奉天瘦了啊。”女人的三角眼快速在乔奉天身上逡巡,嘴边像笑又不是笑。
第85章
乔奉天见地上有一团浓黑的影子,那是要比灰色晦暗的积雨云层叠还要深重的颜色。
“不回来也好其实。”女人掐马兰头发热声音,响在指尖尤其清脆,“哔啪”一声,像迅猛的一次坍塌,“你在这儿谁把你当人看。”
那个捻了个瓜子儿往嘴里一丢,故作精怪地阴阳怪调起来,“哎哟你这说的什么话!”边毕毕剥剥磕着嘴里的瓜子边笑,“谁他娘不把谁当人看?甭这儿指桑骂槐骂人还带拐着弯儿的!”
“谁搭腔我说谁。”
“哟,就你那逼嘴会讲。”一把瓜子皮撒出去,纷纷扬扬撒了一地,猛一转身扬了把枯槁的马尾冲着里屋开嗓,“丫头出来拿扫帚把地扫扫,天天夹家夹着屁事儿不知道干!”
里屋半晌才有黏重的年轻女音不耐地应,“你没长手啊。”
“你逼丫头再讲一个我看看来。”
女人脚踏烈烈风火似的进屋,“啪”一声合了院里的蓝色纱门。琐细蚊蝇紧接着萦绕三圈,才头也不回地飞走。
“她那个女人你不知道么?”宋阿姨半倚方窗,“嘴比头先从娘胎里出来,见了还不躲着走?”
“回头她又去逢人逼叨叨,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你阿妈是最不好做人的。”
乔奉天抬眼看了她一眼,阴处下的瞳色更是黝黑。女人掐马兰头的动作恍然似的一愣,转瞬间又加快了节奏,一翻一折甚至比方才更要迅速娴熟。
“那这个地方,我还就不能走了么?”乔奉天冷声道。
这是郑斯琦听得最不清的一句话,他的声音太小了,几乎是瑟缩的。
他从刚才开始就没办法上前,既不是怕更不是躲。道理是个好东西,但并非万事通用,乔奉天既让他不做声,他就不能擅自拂他的意。自己如果再年轻十岁,一定一定是忍不住的吧。
忍不住上去呵斥,再牢牢抱他,用胸膛遮住他的耳鼻眉目,带他进一场无风无雨的寂寂深夜,用以好眠,用以疗未愈的伤。
“你这话呛的。我是这个意思么?”
“人不认命怎么办,就这个世道你怎么办?”
“你不要老想着去改变别人改变社会,你要学会改变自己。”
女人弯起三角眼,笑意总显得似是而非。
既不能说有道理,更不能说没道理,乔奉天突然哽了一下,恍然才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