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樱
谢妍自宣城毯上起来。
跽坐良久,她腿有些僵麻。
谢妍甚少出门。
一身勾人风流艳纵的异香,曾经差点受辱的经历,让她渐渐少了外出的念想。
她不愿忍受那些轻佻下流的目光与调戏,谁知道那些男子的来历与姓名,又有谁知道他们发里有无藏虱子,几日没沐浴,几日没洗衣。更甚者,有无隐疾。
实在闷得慌,她才会跟武婢或谢珏出观。
谢珏最好。
他武艺高强,不会让她被掳了去。
但今日,她只想去悄悄观后的樱。
昨日便瞧见开花了,她叫侍婢护着,想着等谢珏来再一起瞧。
装作第一次看到,与他一道才不小心发现。
眼下不了,就那么些路,她独赏也行。
谢妍披上大氅,谢珏放下书,一动不动。
他是算盘珠子,非要人拨。
玛瑙眼乌溜溜转,珊瑚暗自叹气。
她们俩知晓谢珏身份。
玛瑙口拙,珊瑚善谈。珊瑚上前数步,小声说:“郎君,娘子手疼。”
谢珏注视谢妍。
“……我绣太久了。”
“哦。”
“我还要抱手炉子。”
谢珏轻嗤:“我活该伺候你。”离开书案。
他绕过来,挺拔如松,两人共擎一伞出了门。
雪簌簌打在伞上。
伞在谢珏手里。
谢妍抱着手炉子,一副怕冷的模样。
谢珏轻笑,戴着面具,神情却十分灵动。
喉颈线条流畅,喉结微微凸起。
谢妍嘴发干,没了珠子却仍贴在胸口的花钿,倏然多了黏着感。
她没好。
应该再绣一会的,可已经出来了,回去多丢脸。
冰天雪地,云翳阴沉,扫过雪的青石板甬道湿滑。
二人踏雪寻春,在黑瓦白墙红柱的温泉观内行。
寻到那一树雪压枝的早樱,两个人默默看。
谢妍笑起来,想要摘,纤纤素手举。雪光映着发肤,一派温润光泽。
她总是这样,情绪变幻莫测,他以为她在生气,转瞬她不在意。留他一个,继续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心里发堵。
谢珏冷声冷气道:“你不是手疼吗。”
谢妍不摘了,睇眄过来,目光幽幽望着他。
谢珏噤声,暗道自己这番计较小气。
他替她折下。
谢妍捏了一朵:“我手又不是断了。”
“看在你手疼。”
幼稚。
谢妍将花别在发上,问他:“好看吗?”
人比花娇。
谢珏盯着花。
“好不好看?”
“好看。”
谢妍等,没等到其他话。
离了那事,一点甜话都不会说,那种时候倒一套一套的。
谢珏是什么时候变成闷的?他离京前,张扬外放,几乎没有内敛的一面。
谢妍拿过花枝,想给他挑一朵簪。
谢珏眼见她转变,不明所以。
“我要调去军府了。南衙千牛卫,亲卫府。”
他硬邦邦转移话题。
谢妍捏下一朵花,别到他耳上:“好事。”
南衙诸卫,北司禁军,共同卫戍皇宫和京师,然南衙遥领天下府军,北衙为天子私卫,各有各的好处。
南衙有亲府、翊府与勋府之分,亲府子弟,出身最为显贵。
而千牛卫三府俱备,不领府兵,专责在内围贴身护卫圣人。
不用问谢珏是什么官,他定然是升迁了。
谢珏的性子如此,报喜不报忧。
谢珏束发之年,自告奋勇出使突厥,圣人拍板,以他为副使。行到异国他乡,突厥反水,幽禁使团。
使者与谢珏一道周旋,使者被杀,谢珏承他遗志,浑水摸鱼引得突厥王庭内乱。他领着残团,以毛毡做盔甲,蒿草做箭,冲出突厥人包围,向镇守边关的镇将报信。
使团其他人渐渐离开,谢珏投军。他在边关待了两年多,备受赞誉,去岁带着一万突厥俘虏回都城。
从那一刻起,万事不由己,再无转圜余地。
押送俘虏的队伍走过朱雀大街,俘虏们面色灰败麻木,大晋将士威风堂堂。
少年郎意气风发骑在马上,不知成了多少长安女子春闺梦里人。
博陵郡王乃异姓王的名号,是她阿耶挣来的功勋。他扛上了博陵王府的责任,报了她阿耶的恩。
然博陵王府犯了欺君之罪,谎称养子是庶子。
异姓王本就易遭忌惮,若是此事败露——
她和谢珏相伴的时日是偷来的,唯有天公作美,才能延一线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