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呷了口茶,抿唇笑一笑,算是应答后,又抬袖让夜合坐下,“请太医来瞧了,若是真有了身孕,不论男女,只等她生下来,就还抱来我养吧,她自己想留在宋府麽就还做她的姨娘,要是守不住,就配个人,自去过日子。”
稍刻,她望向支摘牗外一轮压了毛边儿的温暾,似嗟似笑,红尘种种,似乎都在这一缕叹息里。夜合窥着她,眼里逐渐泛起酸涩,不知是为了这种柔软的变化而喜、或悲。
落花庭院,几个黄昏,宋府没有迎来年关将至的喜悦,虽如往岁,仍旧各方送礼往来,纷纷有序忙乱。这样儿琐碎的忙碌中,却是丝丝缕缕的萧条,这座人丁单薄的辉煌府邸,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空旷,这一头隔着那一头,几如交迭的日与月。
而前朝的风云仍是瞬息万变,百官开始筹备年关祭天、祭祖等庆典,宋知濯的忙碌则刚好进入短暂的闲暇,闲暇里却是鼓号厮杀,由遥远的定州传来,昭聋发聩地使人肃穆心惊。
清平盛世譬如那天子赵穆的笑意,和煦中隐藏着丝丝扣扣的危机。他将手中的折子搁回案上,垂眸望向下首跪着的一团殷红,在他心目中,这是一团火,随时可能焚了他的大殿。一霎安静后,整个殿内回荡起他闷沉的声音,“宋将军,快起来,你是股肱之臣,不要像那些外臣一样多礼。”
宋知濯埋向地面的眉心蹙起,稍作犹豫后,到底站起来,“谢陛下体恤。父亲自幼教导臣,不论近臣外臣,都是陛下的臣子,自然也要时刻谨记君臣之礼。”
宽广如海洋的扶手椅上,赵穆捋一捋黑得发亮的一把须,作满意态势将头徐徐点一点,“从前在寿州我就同你说过,你父亲是我钦佩之人,他也的确不负所望,为国为民生立下了千古之功。可惜你两个兄弟英年早逝,不然他日史书上,你们宋家可谓满门良臣将相。”他踅出案外,走近宋知濯,“你所作的战略书我瞧了,果然是虎将龙威之才,以你之略,必定能大胜敌军。可是这倒还叫我犯了难,你已经是殿前司指挥使,又封得镇国大将军,再往上,武官来讲,可没什么好晋封的了。不如,到时候我封你一品宁远侯,你看怎么样?”
不知哪里来的玉磬响,清脆地敲打着宋知濯的心。他立时毕恭毕敬地伏跪下去,“臣多谢陛下天恩!只是……臣已无所求,只望陛下恩准臣辞官之请。”
“你还惦记着这事儿?”赵穆背过身去,未知喜怒,却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罢罢罢,你既已无心做官,我也留不住你。等你由定州大胜归来,我便准了你请,就当是封赏了。”
“谢陛下恩典,臣自当万死以报!”
“你退下吧,去集结兵马,明日出发。”
“臣告退。”
俄延一瞬,赵穆方转回身来,望着殿门外那抹被太阳与雪光映得猩红的身影,在苍茫天色里,尤为刺眼。直到这个背影消失在目及内,他方踅回案上,睨着地上不知何时跪着的人。
此人未着朝服,穿一件玄色绸缎襕衫,胸前黑线所绣一只鹰,黑曜石一样的瞳孔狠厉而阴鸷,其声暗涩涩的,似乎藏着无限杀机,“臣吴坚,祝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坚起来,”赵穆一个胳膊肘欹斜在扶手上,歪着眼睨他,“你方才也听见了,宋知濯要辞官。依群臣之谏,过了年就要立二皇子为太子,他碰巧就在这时候来辞官,可见是很替我那儿子着想啊。”
“陛下招臣进宫,所为的是这件事儿?”
赵穆的眼掠过他,上眺至他头上的藻井,繁脞的棂格与纹路几如那些有关生死、权力等复杂的欲念,“吴坚,朕问你,你知道先皇在这帝位之上坐了多少年吗?”
“臣记得,是六十七年。”
“六十七年,父亲二十岁登基,坐了六十七年的江山,直坐得人心慌啊。你瞧,他老人家当年立了老大为太子,可惜老大还没等到登基,就先死了。自他死后,就未再立过太子,又叫老二老三等了那么多年,等得人沉不住气了,起兵造反,逼宫传位。朕从前不大明白父亲,做这几年皇帝,倒有些明白了。任何人坐到这个位置上,就再舍不得把它让给他人了,可朕担心,朕手底下的儿子们也有这一天。二皇子赵德要是哪天也等不起了,招回宋知濯,领着他这些旧部下来逼朕的宫,那可怎么办?”
吴坚一双鹰眼垂下,锵然拱手,“圣上放心,臣明白,臣后日便带领手下暗卫跟着宋知濯到定州。若两军交战,宋将军战死沙场那便罢了,倘若他平安得胜,那臣便暗中让他‘殉国捐躯’。”
一束光盖了半张案,赵穆的眼在金色的阳光内毫无异色,将血染的红袖挥一挥,就挥出了无情的风,绞弄着千百年来的宦海波诡。
与瞬息万变的朝堂不同,清苑的风始终是恬静而温柔的,轻轻摇曳琼玉,过了霜花。窗外是寂静的夜,雾烟凄凄,情丝恨缕,写得相思几许。
屋内小炉炭火,暖香四溢,点缀着漫长而孤单的夜。幸好,明珠已经十分适应这种孤单,托腮围坐在炉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烹茶,一股绵密的想念与担忧阗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