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租界后,林瑾便被林母关在房里,哪儿也去不得。
只有偶尔早上出去买早餐,或者下午的时候,随林母出去买小菜。
不过让她开心的是,姆妈对她的态度渐渐好转起来,从一开始的不搭不理,到现在会跟她说上几句闲话。
她想只要再过段时间,便能劝说姆妈让陆屿一起回到租界,在家里居住。
晨霞似锦,林瑾用一根长木筷串着四五根热油条往家走,迎面正遇上从弄堂口闪出的小芳。
一大清早,小芳便来给弄堂里的程太太送安眠药丸,奈何她不在家。这等管制药品,又不敢轻易交给左邻右里代为转递。
给我吧,回头我遇见了给她。林瑾看向小芳主动提议,遂后又关切地问,药房最近忙吗?
小芳点头,将包着两丸安眠药的米黄小袋递给她,莞尔回道,最近囤药的人多了许多,忙得我连看电影的功夫都没有了。
她又站着和林瑾寒暄几句,便挥挥右手,匆匆往四马路走去。
进入七八月份的高温天,上海局势再度十分紧张,黄浦江上东洋人的巡逻艇密密匝匝,甚至连虹桥机场上空都不时出现敌军的侦察机。
为此,申报一连采访数十位上海滩政商两界的大佬。
大佬们笑嘻嘻,总是那几句场面话,对上海安全乃至经济都有十二万分的把握与信心。
即使上海有停战协议,林瑾仍是担忧,最牵挂的便是陆屿。
林瑾一面思虑一面拎着冷透油条往家踱去,心中头绪万千,却理不出个眉目。
东洋人打进来那晚,林瑾是被轰隆隆炮火声吵醒的。
她从玻璃花窗探出头,只见远远地,火光四射,映得黑夜橙黄黄的亮。那边的天是明的,又是暗的,黑压压一团,不知是乌云还是敌机。
林母和林瑜踩着楼梯上来。林瑜小肉脸吓得惨白,只拽着林瑾衣角不松。林母则握着林瑾双手,眼尾的皱纹都在颤,反复问,是不是打进来了?是不是打进来了?
林瑾哄他们去睡觉,不断柔声安慰他们,东洋人不敢打到租界。
林母和林瑜下楼睡觉,她却柳眉深蹙,直在窗边望了许久。
流光溢彩的晨曦,在苍空细细碎碎漾开,却遮不住天那头的滚滚烽烟。
林瑾坐不住了,东洋人固然不敢侵犯租界,但对于非租界地区,他们可绝不会心慈手软。
她迅速换好轻便衣裳,给林母和林瑜各留一封书信,又把粗麻绳从窗户丢到楼下,顺着绳子慢慢爬下去,离开了家门。
天虽亮透,满大街却空空荡荡,连一辆黄包车都无。她心急火燎往陆屿住的地方奔去,然而租界早已拦起铁栅栏。
欧洲人骑着高头大马,反复和她说,外面正在打仗,现已全部戒严。
林瑾忘了交涉了多久,直说到嗓子干哑。高鼻子欧洲人才略略松口,允许她出去,代价是无法再返归租界。
铁栅栏哐哐打开,围在栏杆旁的难民疯了般往租界涌,随着几声凌厉的枪响,人群又蓦然寂静。
林瑾从租界跑了出来,然四周混混沌沌什么都看不清。她不知是被烽烟呛了,还是心里难受,眼泪水哗哗地流。她循着记忆,在宛如炼狱的上海街头奔走。
不知跑了许久,她累得精疲力竭,将将要放弃时,才在喊声四起的死角寻到陆屿。
陆屿刚把两个东洋人拖到角落揍死,现正翻找他们身上装备。他抬眸看到林瑾映入视线时,怔愣在原地,翻死尸的动作都倏然停下。
他没有想过活下去,只想多杀几个敌人够本。可林瑾怎会出现在这,她不是应该在租界吗?
你怎么跑出来了?我送你回租界。陆屿心急如焚,上来就拽她手,往租界跑去。
林瑾上前紧紧抱住他,哽咽道,租界现在只能出,不能进。
陆屿双拳攥得咔咔作响,他是不怕死,但他舍不得林瑾出事。
林瑾与陆屿那晚是在废弃仓库度过,身旁都是携家带口的难民。东洋人的侦察机飞得又低又吵,可林瑾躲在陆屿怀中,只听得到他咚咚的心跳声。
难民们各个像虾米般蜷缩身体,他们一日都在各个租界往返螺旋地跑,可没有人收留他们。他们困极了,却又不敢睡。
陆屿抱着林瑾闭眼休憩,他只觉自己根本保护不了怀里的女人。东洋人炸弹投下来,她就会和他一起死。想到这里,他除了将她搂得更紧一些,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林瑾眼看陆屿嘴角脏脏,混着泥土和鲜血。她伸手去口袋摸帕子给他擦,却意外探到一样东西。
摸出来,是那包还未来得及转交给程太太的安眠药丸。
翌日,虽战火纷飞,但有牧师从租界搬来仁慈粥。
林瑾去领时,将一张小纸条偷偷塞给牧师。
陆屿,喝粥吧。林瑾将那碗和水差不多薄的米粥,捧到男人面前。
你吃过了么?陆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