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季回头看他,虽然隔远了只能看清一个淡淡的轮廓,但他还是能察觉到祁白露身上的紧张与痛苦,像是费力爬上岸的小美人鱼,因为还没长出双腿,无法直立行走,他想要见到爱人,却只有一副变哑的嗓子。
手机屏幕的光芒忽然熄灭,阮秋季换了自己的手机,打开通讯录,翻到程文辉的号码拨过去,程文辉接到电话有些紧张,问小祁怎么了,阮秋季直截了当道:“郑昆玉的手上到底有什么?说你知道的。”
程文辉觉得难以启齿,听阮秋季的语气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于是最后还是说了,他说祁白露被郑昆玉录下过尺度很大的□□视频,但是,郑昆玉不是喜欢宣扬自己私事的人,应该不可能把这个放出来。他说,他隐约知道郑昆玉手里有比视频更能威胁祁白露的东西,是当年祁白露的叔叔给郑昆玉的。程文辉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的叔叔。阮秋季意识到自己即将就要掀开祁白露一直以来的秘密,了解他的家庭,他的成长,他的全部。只是这样的了解,他承担得起后果吗。
潘多拉的盒子摆在眼前,只有郑昆玉拿着那把钥匙,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是他逼着郑昆玉打开的。
如果第二天醒来,有人问祁白露梦到了什么,他会说:十四岁。他十四岁的秘密被写在一张纸上封存起来,不见天日,至少在这一天之前,曾经不见天日。郑昆玉曾经说,只要他不怕就尽管跑,跑到天涯海角去,那么他的秘密就会被全世界看到。
很多次鼓起勇气,最后发现还是不敢面对过去的自己,包括搬去跟林悦微住的那一次,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是一想到他的黑屋子要被掀开房顶,像灌进洪水一样灌进批评、误解、看笑话,勇气就像白糖融化在了洪水中。
他不想被看成怪物,看成软弱可欺的人,看成一棵生病的树。他们对待一棵生病的树,首先想到的是矫正和砍伐,一棵茁壮生长的树永远不会理解一棵生病的树,理解他费力舒展的绿叶子,理解他只有拨开重重阴云才能晒到太阳光。
每个人都有秘密,秘密是他的枷锁,也是他的尊严。
郑昆玉曾经说,你可不像是精神病人。祁白露回答他说,我从来都不是。郑昆玉似乎并不在意他到底生没生病,也不怕招惹他,至少郑昆玉不会用怪异的同情的眼神看他。
那张纸打开之后能看到泛黄的折痕,每个方框里的字都是用圆珠笔填写的。时至今日,祁白露还能清楚记得每一个方框里填的什么,但他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人的人生,跟现在的他完全无关。
的确是另一个人的人生,照片放大了摆在眼前,阮秋季心想,如果不是那张一寸照片提醒他这是熟悉的一张脸,他可能真的会把这当做另一个人的人生。
姓名:周白露。
年龄:14岁。
家属姓名:周行之。
与病人关系:父子。
再往下还有,撒谎,偷窃,孤僻,易激怒,叛逆情绪重,精神病家族史,母亲祁倩倩因精神分裂症自杀。纸页底端印着市精神病院的红字。
那张一寸证件照上的少年,剃短发,眉眼阴郁,直视镜头,赫然是14岁的祁白露。
梦醒的一刹那,就像失足踩进了河里,无力的四肢如同水草一样挣扎不能,只能在意识的河中随波逐流。祁白露浑身冷汗涔涔,喃喃念着一个名字,口中含了冰块一般说得含糊不清,那个名字也像冰块一样,不经细嚼,咽下去肺腑生寒。
彻底清醒之后,祁白露忽然意识到自己叫的是郑昆玉。头顶有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他扭头看过去,双人床上的另一个人正垂头看他。
阮秋季穿戴整齐,靠在床头看放在膝盖上的电脑,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在祁白露的脸上。祁白露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方才的低语,但看阮秋季的表情,似乎是听到了。
旁边的衣帽间开着门,里面挂的都是阮秋季的衣服,枕头和被子上沾的也都是阮秋季的味道,祁白露知道了他们睡的是主卧。祁白露坐起来,第一反应是找手机看现在几点,没找到,阮秋季以为他在找衣服,道:“你的衣服洗过了,还没晾干。”
祁白露当然不会以为是阮秋季给自己洗了衣服,顶多是放进洗衣机,又拿出洗衣机。他看阮秋季手上戴了腕表,扶着他的胳膊探头看,他有点头晕,还没看清楚时针停在哪,阮秋季道:“八点五分。”
祁白露得了答案就松开手,他没问自己为什么会在床上,又是怎么到了床上,阮秋季看他靠在自己身旁,重新戴上了那副温和的面具,道:“客卧没人住过,一直没有打扫。沙发睡起来不舒服,我就抱你过来了。”
祁白露睫毛动了动,目光扫过去,不小心瞥到了他的电脑屏幕,是金河影视公司的内部资料。这么一个小细节,让他潜意识中的那间黑屋子乍然通了电,祁白露忽然想起,在厦门的时候,自己去他酒店房间还手机,偶然看到了他的电脑屏幕,关于股权结构分析的ppt,他还买看清楚,阮秋季走过去将电脑合上。那个时候,他便准备出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