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起点,未尝不是一种终结。
“妈,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被妈妈盘问,向来是打一场快而狠的乒乓球。可她今天无心恋战,反击都是假动作,任由自己被一下下砸中。
刚探头,就被黑暗蛰了一下,原来小城已沉进夜晚。
雨夜杀人,碎尸斩首,配上悲怆的管弦乐和用力过度的韩式表演,成瘾性昭然若揭。
发完消息,彻底失联,她刻意不理他愈加汹涌的来电。如同绝症晚期的病人,她用大量镇痛剂昏沉度日,逃避清醒时唯一的念头——生命已然步入尾声。
“下次吧。”
这个默默做好饭叫她出来吃,却也蕴着失望与怒气的女人。
“你今年二十五,虚岁二十六,按我们这里的算法二十七,也就差不多叁十了。转眼间就要叁十多,同龄人的小孩都要上小学了。”然而妈妈充耳不闻,一句激烈过一句,“你已经看一天电视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想逃避多久?你还有多少时间可以逃避?”
“万姿,你今年多大了?”
“没分手你还自己回来?”
“……没有。”
而她找到的镇痛剂,就是煲剧。
“好了,先吃饭吧。”
捏蟹脚的手在微颤,她现在承受不了这样的逼供。
“嗯。”
谁叫她今天执意要回来,谁叫她以为家是港湾。
这不是寻常膏蟹,而是黄油蟹。
滔滔不绝,妈妈全然不看她一眼。置若罔闻般,万姿也没有抬头。
“我就问你,你现在要怎么办?出问题就痛快点分手,你竟然还在给我藕断丝连?你当你也十八?叁十岁的人了,要钱钱没有,要家庭家庭没有,你要怎么办?”
“再说要叁十岁了还在谈恋爱,这纯粹没活明白,工作再好有什么用?”
“万姿,出来吃饭了。”
南荒唐的那一夜。她不辞而别前,曾想给沉睡的他留一张字条,也是这样无话可说。
“你之前不是跟你爸说,这趟回来会带男朋友?”
“考公务员考老师,再不行接手我的大排档,不是更好?你以为她赚得多?无非买鞋买包买那些没用的,又在香港买不起房,能买也是鼻屎大一间,比厕所还不如,能跟家里这条件比?”
“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名下是有拆迁名额的?一个人就是五百万,找个内地老公户口迁过来,再生两个小孩就是两千万,这笔账你会不会算?结果你非要找香港人,香港人又没有户口!找了也就算了,问题人家年纪多大?打算结婚还是就玩玩你啊?”
只能活生生忍着。
饭是家常的叁菜一汤,唯独中央多了个不锈钢铁盘,端坐着两只蒸膏蟹。
“……说什么呢。”觑了眼她的脸色,爸爸赶紧开口,“她在香港开公关公司好好的,回来这里能做什么?”
“分手了?”
壳内嫩肉金黄灿烂,脂香雾般弥散而出。
她仿佛一辆油尽的跑车,再怎么被人用力踩踏,也没法飙出任何轰鸣。就算能开,也是毫不犹豫碾向自己。
场景太过黑色幽默,可万姿连笑都懒得。他俩会是这副模样,肯定已经猜出七七八八了,尤其是妈妈。
她候机时看,飞行时看,落地时看,被爸爸接走时看,回家缩进卧室继续看……本以为会看到天昏地暗,世界终成铜墙铁壁,但最后还是妈妈,嘹亮地劈入一道光——
从小到大,家里的食物如果是双份,一向是她一份,剩下一份爸妈对半分。习惯成自然地,她直接拿了一只。
“你就自己回来?”
头脑被扯进没有出口的迷宫,开始隐隐作痛。万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低头去够膏蟹。
夹了口米饭,万姿在嘴里机械地嚼。
然而一撬开蟹壳便怔住,她下意识看向面前的女人——
《窥探》,韩国悬疑犯罪剧集。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以至于一声呻吟都发不出。
万姿就是那个见证现场,溅满岩浆的可怜人。更可怜的是,被锐痛和茫然噬咬全身,可还没到死的地步。
“……”
“你说啊!你的人生要怎么办啊!”
可她还是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
果然刚把筷子递过去,她便听见她开口——
而爸妈端坐在餐桌两边,双手抱肩直盯着她,沉默而僵硬地,简直像那两只膏蟹化为人形。
火山砰然爆发,在狭小饭厅震出回音。
“吃啊。”
然而来不及说什么,新一轮诘问投入耳中,又漾起漩涡。
“我去香港看你,我有没有告诉你,你那小男朋友才十八,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靠谱?”
然而妈妈还是穷追不舍:“不然万姿你回来算了。”
矜贵且难得。
轻声地,是爸爸打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