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擎海来到花园时,唐老夫人正在亭下煮茶。她坐在风炉前,眼风稍往东阳擎海一扫,便又挪回炉上茶鍑。
这厮似乎恢复的不错,唐老夫人眼看鍑内水势,肚内思量他气色较先时好上许多。
“岳祖母。”东阳擎海向她施家礼。
唐老夫人犹豫刹那,把头僵硬一点。
东阳擎海毕竟是她孙女终身所系,再者上回在灵虚观,这厮舍命作为她并非全无触动,只是汉贼不能两立。
她淡淡问道:“有何贵干?”
东阳擎海告座,“听说岳祖母不肯改变主意,坚持回宝胜。”
“正是。”
“岳祖母,花儿和我都盼望能留住你老人家,晨昏孝敬。”
唐老夫人面无表情,“六娘平安快乐,便是对我最好孝敬。”她想了想,转头看向东阳擎海,“你好生对待六娘,当日在灵虚观,她为了你,头一遭明目张胆违逆长辈,硬拉住我不让夺药。”
东阳擎海正色道:“我一定对花儿好。”接着又道:“也会孝养岳祖母。”
唐老夫人一方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下一撇,且不说她不稀罕东阳擎海孝养,自己对这武夫从没给过好脸色,他能心悦孝养就怪了。
东阳擎海似乎看穿她沉默后的思量,咧嘴笑了。
“岳祖母,‘但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岳祖母辛苦带大花儿,我十分感激。”
唐老夫人抬眼,见他状貌诚恳,心中一动,仍不答言。
东阳擎海又道:“花儿就要成亲,娘家唯一亲人在婚礼前夕离去,她不止难过,人前脸上也不好看。”
唐老夫人思及裴花朝失望的面庞,心头抽痛,面上扳起脸。
“我已任凭六娘嫁予你,若再留在此地,日后九泉下遇上唐家列祖列宗,休说脸上难看,真个无颜相见。”
东阳擎海认真道:“岳祖母,大虞逊帝才无颜见祖宗,你老人家对唐家可是有功。”
“……”唐老夫人听这话蹊跷,适值茶鍑内水声微明,出现鱼眼大小气泡,她向鍑中添进盐,也趁机等待东阳擎海道破前话玄机。
可这回她不吭声,东阳擎海也不自行发话,只是坐着。
茶鍑水势渐沸,内缘出现连珠气泡,唐老夫人舀出一瓢水,持竹夹往鍑中汤心搅动,倒入茶末。细碎的茶末徐徐落入竹夹搅出水涡中,东阳擎海仍旧沉默。
唐老夫人实在好奇,因问道:“你方才话底何意?”
“逊帝败光唐家基业,所以说他无颜见祖宗。”
唐老夫人双唇抿成一线,“圣人是圣明天子,不幸教小人蒙敝,以致鼎革。”
她心中却有个声音反问:果然天子圣明,怎能受到小人蒙敝?
年来她云游各地,所交接的百姓多少吐过朝廷腐败的苦水,并且庆幸东阳擎海崛起。大虞亡后,她又听到不少消息,说宗室们由天潢贵胄沦为过街老鼠,遭受逆贼和积怨已久的暴民诛杀打劫,唐家一族元气大伤。
这些令人痛心光景,与龙椅上那位尸位素餐脱不了干系。
唐老夫人思量到此处,口中似咽满黄连。她一生以尊贵出身为傲,谁承想临老了,从夫家裴家到娘家唐家土崩瓦解,昔日她所知的繁华世界成了镜花水月。从前她看待裴花朝嫁予崔陵,感叹“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料不到还有更惨烈的亡国等在后头。
唐老夫人黯然失神一会儿,警觉茶鍑汤水奔涛溅沫,水就快老了。
她将方才以瓢舀出的汤水倒回茶鍑,稍缓水沸之势。
“兴亡盛衰乃世间常事
ㄨíńYzω.℃Oм,”她挑去茶沫上黑云母似水膜,与其说是对东阳擎海说话,更像喃喃自语,“纵然改朝换代,我们唐家曾经是天下最尊贵的血脉,这事永载史册。”
东阳擎海接口:“往后也能是。”
唐老夫人顿住手,往东阳擎海看去。
“我若当上皇帝,花儿自然是皇后,我们子孙身上流的不单是东阳家的血,也有唐家和裴家的。岳祖母,花儿的子孙会世代戴冠冕,披黄袍,君临天下,你老人家是旧朝后裔,也是新朝先祖。”
唐老夫人闻言,眼前似有电光划过,霍然一亮。她始终难以接受裴花朝下嫁草莽武夫,因此从不在这些上头深想,直至此刻。
倘若东阳擎海有那天命居大位,她的六娘所生子孙会成为天下之主,有着唐裴两家血脉的后人不会全堕入民间,泯然于百姓中。
东阳擎海又说道:“打自唐家倒了,鼓破众人捶,墙倒众人推,随便谁都能骑到唐家人头上撒野。他朝花儿成为新朝国母,她与唐家有血缘之亲,世人总会忌惮一二,不敢轻易动手。岳祖母养育的孙女庇护了唐家后人,于唐家岂不是一件功劳?”
到了东阳擎海迎娶裴花朝那日,婚礼盛大隆重不必细说。行过一总仪式,已然夜深,侍女服侍新人夫妇更衣,便退出洞房所在的青庐。
当帐幕在最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