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送来煎好的药和竹编食盒时,谢溶溶正处在半梦半醒中。时间过得那样快,一眨眼入了伏,天热得人动一下就是一身汗,她遭逢变故后大病一场,病去如抽丝,郁气不散,暑气外侵,虚弱得连床都下不了,过得格外艰难。
自从在梦中见过一回阿鱼,她好像找到了逃避的法子,整日整夜躺在床上,睡不着也要硬逼着自己闭眼,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正应了那句话,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她当了回旁观者,像是看戏,又像是走马灯,把能记得起的好事通通在幻境里过了一遍。和总角之交一起翻花绳踢毽子,爱美的年纪得了枚漂亮的簪子,跟在大姐身后逛灯会,谢纷纷买给她盏兔子灯;到了议亲的年纪,上巳踏青,她捧着一束野花追赶被风偷去的堆帽,郭二公子看见她连话都说不出口,明明不会爬树,偏要撸起袖子像知了一样扒在树上,模样滑稽又可笑。等把堆帽递还回来,谢溶溶早就忘了他的脸,只依稀记得那双磨出血痕的手。十五六岁少年的手,尚不经风雨,担不起责任,仅仅握住一支笔便以为掌舵了自己的一生。可说到底他们谁都左右不了命运,跳脱不出名声地位带来的枷锁,规规矩矩地活在礼教的束缚下。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他也有双看起来文弱的手,比十几岁的郭二还要质美,捻着一只羊脂玉耳坠,摊在手心里仿佛一颗泛生泛白的石榴籽。他把种子从她耳垂边采撷下,催着它生根发芽,顶破牢笼,长成一棵盘踞在金陵上空的参天大树。他是北徙的万里客,载着她飞上云崖,勘破一场悠悠二十年的庄周梦。
外间交谈声恍惚不真切,隔着一层云雾,教她辨不清孰真孰幻。
去回他,二小姐还在睡,有什么要紧事我可以转达。
燕公子说他晚些再来。
诶,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细碎的脚步声渐近,过了片刻,床外侧的褥子压下去一片,谢夫人小声唤她,
溶溶,溶溶。
见她睫毛翕动,眼珠不转,睡着时面容也笼了一层哀切,她用指腹轻揉她的眉心,指尖梳着发丝,自顾自地絮语,娘都已经老了,你怎么还像个孩子?梦里好,梦里风景妙,可人不能靠梦活着,哭过累过了,想找地方停一停,这都没关系,可凡事有始有终。你看你,只不过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地,娘还陪着你呢,歇够了就起来看看吧。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她是何时听进去的,紧闭的眼眶含不住泪,顺着眼角滑落进发丝,她拱进谢夫人怀里,抱着她的腰身把委屈道尽。
我是看着阿鱼没的,他们不让我靠近,可他找不见我,一直在喊娘
他们不管,把他扔在偏院里,他还那么小,睡觉要让人陪,我去的时候,连件齐整衣裳都没穿好,阿娘,那间屋子那间屋子地上的灰还没扫干净,是有了别的孩子,我的阿鱼就可有可无了么?那为什么不把他还给我?
谢夫人仰起头看向窗外,抬手抹不尽泪水,谢溶溶哭得肝肠寸断,脊背上的骨头瘦得硌人,两扇呼之欲出的蝴蝶骨随着身子震颤。
他又做错了什么,只是摊上我这样的阿娘,就活该自生自灭么?
谢夫人轻斥,不要胡说,母子都是缘分。
谢溶溶揪紧她的府绸缎衫,绣着的海棠花被浸在泪潭里,左右摇曳,悄悄枯萎。谢溶溶从胸腔深处用力发出一声低吼,脸贴着谢夫人的小腹,那里是她这一生的起点,兜兜转转,物是人非,她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地,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阿娘,阿娘她捶着胸口哭喊,迫不及待地扒开胸膛要把所有的苦晾晒在青天白日下,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看,她是如何被折磨得千疮百孔,我心里好痛,我好恨,这里这里最痛的一刀,是敬廷给的我怎么想得到,他是那样好
陶冬岚挺着肚子在南院大摇大摆的模样,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日种在她心里悄然滋生的恶疮,嘲讽她对敬廷的一往情深是多么可笑。
谢夫人心都让她哭碎了,拍着她的背,回来就好,有娘在,谁都欺负不了你。
到此为止,敬家的一切在她的哭声中远去,心口的囊肿被干净利落地割下,缺了的一角等着来年春暖花开,生出新的血肉。
谢夫人没有制止,由着她闹到嗓子咳出血腥味,脑袋突突地跳,身子一抽一抽,侧躺在床上无力地呻吟,娘,我眼睛难受。
她从侍女手中接过热帕子搭在两只肿核桃上,从食盒里捻出一只盐渍梅塞进她口中。谢溶溶抱着她的胳膊咂了两下嘴,像小儿刚喝完奶一样,半张尖脸蛋浮出一抹笑,
真好吃。
谢夫人目光复杂地绕过打上三元一品印记的食盒,伸手接过谢溶溶吐出来的核,点点她的美人尖,药还没喝,光想吃的。
晚上再喝。她握着袖子的手渐渐卸了力,谢夫人知道她是又困了,换了一块帕子,临了嘱咐苁枝晚饭一定要把她叫醒,睡多了人更没精神。
苁枝把她送到门口,轻声问,燕公子那里,您看他要是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