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的店家在巷弄深处,中原不比江南,没有狭窄的青石瓦小径,封州又是古都,如今的市集,不定是过去的官道,因而街道也要开阔平坦一些。不晓得是此地的官员肯出资修缮,还是千百年来车马人流,生生踏平了这条路。
不远处的戏台子,有旦角唱着豫剧,靳筱跟着哼了几句,不过凑个热闹,四少却偏头看她,嘴角带了笑,“你唱的很好。”
她自然比不得台上的花旦,更何况四少从前是惯去戏台子同人捧场的,听惯了名角唱腔。他瞧上了哪个台上的貂蝉或者天仙,来往间刻意或者无意的阔绰,又多半成了满城相传的纠葛多情。
只一个梨苑,不知道他有多少风流韵事,若再过几年,不定还有人写下来,再搬到戏台子上去。
从来靳筱都觉得自己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可想到这些,心下难免还是懊恼,可见前尘往事,总是让人纠结。
若是平常的纠结,还可以撒一撒脾气,闹一闹性子,可这种事,讲给旁人听,便是多一个人苦恼,于是倒不如,自己同自己过不去,直到排解的那一天。
万事却自然没有这么容易,靳筱在看街边的一朵绢花,做的精美,听闻是新工艺,却也不似洋人那样,事事交由机械代工。她这样挑着一只花骨朵,瞧起来像个挑剔却阔气的富家少奶奶,让那小贩眼睛亮起来,颇热络地同她又递了几枝。
她接过那几枝花,歪了歪脑袋,似是不喜欢花瓣上面刻意抹上的金粉,觉得俗气,才皱了眉头,将那几枝放了回头,又状似无意地开口道,,“诚然你喜欢听戏。”
戏,歌剧,连再往北地的梆子戏,四少逢了机会也要去听一听。他喜欢跌宕起伏,同他夫人喜欢杂志里的情爱故事一般,只不过颜徵北更爱庞杂的,又受统一调度的音乐,加之国人含蓄,百转千回皆在一口嗓子里,咿咿呀呀的婉转,代代传下来的唱白,却仍旧让人落泪。
四少要开口,靳筱却已往前走了,她想到什么,又笑道,“听闻达官贵人,最喜欢少女的声音,洋人也是如此,只爱少年成年前的嗓音,过了变声期便不爱了。”
前面不远处有卖臭豆腐的小贩,她不喜欢那个味道,又躲到四少的左边去,反而让颜徵北笑起来,拉了她的手,食指擦过她的手背,“你倒知道许多。”
他今日穿一身改良的制服,看起来像个英姿勃的男学生,纵然眉眼被岁月刻下了一点戾气,同他在军校读书的那几年比,却没有什么变化。
四少当年,原本被父亲送到了军校,可大太太忌惮他,多番周折,又被转出来,去了中学读书。
然而阴差阳错,最后还是上了战场。
二十多岁真是奇妙的年纪,纵然模样上瞧不出什么,顶多胖一些,或者头长一些,可心境却是昼夕之间的成长。
一场战事,一番筹谋,恨不得每一刻都在打磨他,雕刻他,把他变成另一个人。
他笑了笑,想起一桩陈年旧事,也与戏园子有关,面色带了一点暗,却还是轻笑着,“世上含着金汤匙的人还是少,许多人年轻的时候为了名利,忍辱偷安,半分顺心都没有得到过,到了老了,不再风华正茂,却掌握了权与势,反而要去掠夺旁人的青春。”
“少年人,总是天真,也总是软弱,就像肥嫩的一块肉,自然合他们的胃口。”
他抬了头,远处的钟楼上,有钟声传过来,从前象征王室和权势的地界,沧海桑田,也不过是一个物件,一段声音。
四少垂眼时,靳筱已偏了头,打量他的神情。
“平民眼里是特权的风光与神秘,看客当一件新奇的谈资,当权者自然不过是一时兴起,可少年人呢。”
他勾起唇角,似乎在咬牙切齿和轻描淡写之间徘徊,却仍旧带着无尽的讽刺和轻蔑,“弱小真是种原罪。”
四少抬了眼,对上靳筱问询的眼神,又笑了笑,抬起手,指向不远处得一张随风飘摇的招幡,“瞧瞧,是不是那一家?当真是个老字号。”
确实是家老字号,不过小小的店面,在这三伏天,仍旧坐满了人。食客多半坐到了外面,贩夫走卒,商人伙计,什么样的人都有,四少只听闻这是家有名的羊肉汤,倒不知道,这样接地气。
越是平民爱的食物,往往才是市井里的真味。从前信州城的太太小姐们,也爱托人去城门买一碗馄饨,用料不一定珍贵,价格也不过几个铜板,家里的大厨,却如何也做不出来。
生活越艰难,就越只能从口腹之欲里,寻一时半刻的放松和满足,平民才会真正用心敬畏食物,因而有时候,反而敏锐过最经验的老饕。
四少还没有踏进店面,食客碗里的羊肉膻味,已经传到他鼻子,让他顷刻变了脸色,脚步也慢下来。讨厌膻味的人,闻之就要作呕,靳筱未见过他这样,也站定了,瞧着狭小店铺里,店家在烟雾缭绕的羊肉汤锅面前忙碌,嘴角不自觉抿起来,转了身,又笑道,“闻着确实很香,可今日太热了,太阳还没有落下,我也没有胃口。”
她拉了他的手,要带他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