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的云之二字,笔走龙蛇,尤其行云流水、潇洒好看。
他微微垂眼,慢慢握紧了手心。
段锦离拦不住人,眼睁睁看着她逃之夭夭,脑海里又出现落荒而逃四个字。
锦离轻声吐出,“十四岁。”
“此画尚未提诗,不如由姑娘添几句?”他说着取下画,又取来笔。
司徒?
猝不及防地被戏弄,燕云歌闹了个脸红。
天气稍寒吾不出,氍毹分坐与郎奴。
段锦离沉默着。当年,他经此变故,从不解到愤怒,再之后一蹶不振,再不能恢复往日的骄傲和蛰伏。他将面前的画一扬,露出了底下的《泛舟湖上》,声音不觉温柔道:“还请姑娘看这幅。”
燕云歌刚问完就知道自己犯蠢了,不说他有没有访客来干她何事,书生不甚在意地挂出来,显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
“不瞒姑娘,那年……我高中一甲末等,尚来不及使祖上萌阴,父亲就遭人暗杀于府中,死在我母亲面前……”他平静地回。
第三日,驿馆里人人为回程开始忙活。
再看时间,惠昌三十六年。
按礼今日是公主回门的日子,公主自然不会来驿馆,众人却不得不去谢恩。想到回国还得去盖通关的文书,几趟事情不如做一趟解决,燕云歌当下更衣冠发,决定今日就进宫谢恩去。
“难怪……我看不出你写这两句时的壮志,只觉得你当时应该异常愤怒……“
她错愕一瞬,“你何时画的?就这么挂在这显眼处,旁人问起画中男子是谁,你要如何解释?”
段锦离才看上句,只觉心中一暖,再看下句,忡然变色。
燕云歌想不到他才十来岁就能写出凌厉如刀锋的字,对于是何变故她心中有了疑问,下面的话一时不好说了。
虽人走了半天,他才转身往内堂走去,到了之前聊天的画作前,静静坐下好一会儿,才发现手心有点汗。
上联尚有两分意境,到了下联,纯粹的率性而为,露了娇态而不知。
再看那副意气之作,不免笑得更厉害。
然而她的手刚伸出去就落了空,段锦离弯腰取来两副新画挂起,一副《梅中寻雪影》,一副《戏娇娇》。
段锦离侧头看她敢气不敢言,心情不由很好,明知故问地打趣说:“娇者,娇艾,娇娆也。嫩红娇绿,爱怜不及,小生心思全在画里,还要解释什么?”
马车远远而去,四角挂着红色的穗子,她所在的角度正巧看见车门右上角印着烫金大字的旗帜——司徒。
燕云歌内心翻腾,再机敏的脑子都攒不出一个安慰的词来。想了想,她还是决定都不说为好,她没有富余的同情心,书生也未必需要,劝人节哀的话也分场合,如果对方显然放下,不如给一个心照不宣的拍肩更为妥当。
“这年……”
“那年我十四岁。”
燕云歌才回了驿馆,就有守卫来报东宫的赏赐已下,她将小件的赏赐分给此次同行的将士和嬷嬷,将大件贵重的物件轻点完毕后,拟了单子贴身保管,这么一忙活,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天。
不过三年,他的字从凌厉笔势转为了颓败,更兼有心如死灰的绝笔之相。
教她意外的是,守将只撩了帘子看了一眼,便恭敬地放任马车进去。
燕云歌掩饰般地将手负在身后,重点在看第二幅画,竟是她昨日笨拙弹琴的模样,而画中的他品茗细听,老神在在,神态还颇为享受。
他的表情波澜不惊,好似纵然有滔天的恨意也已被岁月磨平,如今,只剩下时过境迁的泰然。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她接过笔稍作停顿,很快洋洋洒洒一挥,十几个笔锋凌厉的行书体已跃然纸上。
燕云歌眼中惊艳闪过,上前一步细细观看,赞美之词正要脱口而出,一看题诗,心里不由一咯噔。
燕云歌面色复杂,这人厚颜无耻就罢了,现下还要得寸进尺,真当她是好相与的不成?换了寻常,她自然要说回来几句,如今联想到他身世堪怜,又见他递笔的手执意僵在空中,不情愿地想道:罢了,容他乐一会有何妨。
燕云歌好奇起来者的身份,宫闱前不下轿撵,那得是亲王或者皇后才有的殊荣,她依稀间听到守门人喊了声大人,是哪个官员有如此大的排面?
宫门外一角,燕云歌报了身份还在等候,此时一辆描金朱漆马车缓缓过来,她身旁的守将主动过去询问。
燕云歌知道这人心眼小,脸上的得意都来不及收,赶紧借故还有要事要办,告辞去也。
管他郎君还是奴,身娇肉软不若壶。
“那年,家母病逝。”段锦离将两幅意气之作收起、搁置,“三年丁忧,三年守孝,又再三年,唯一的妹妹葬身火海,唯我安然无恙活了十三载,想是天煞孤星之命,连阎王也不敢收。”
近乎灭门。
“且由着你去。”他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