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解前结
睡着不过片刻,於扶苏而言却漫长难耐,急着想醒来,几经折腾仍半睡半醒,眼睫翕动,手也不安地浅浅抽搐。身体躺在床榻上,这是皇宫内殿,但他怎会在此处呢?生前最後的记忆很清晰,血液喷薄而出的痛彷佛还刻在皮肤。他不可能存活。明明是在梦里,却迟迟无法清醒。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听见嬴政唤他的声音,坚定而温和,如同有双手在安抚他,将他拉出虚空。扶苏倏地喘了口气,元神冲於胸臆,睁开双眼。父皇坐於他身侧,喜怒莫测的看着他。
「父皇。」他叫得很轻,胆怯而疑惑。嬴政抬手碰了下扶苏的脸,便起身走到窗边。天色明亮而不刺眼,晨曦穿透窗帷的斑影落在地面。
扶苏看着嬴政熟悉的背影,酝酿着该如何开口。昨日以为,父皇是他深思过重产生的幻影,是死亡归於虚无前最後一丝慰藉,现在看来,他错得离谱。父皇也来了,代表他先自己一步就??
尽管接下诏书时设想过各种可能性甚至阴谋,得知父皇驾崩的事实,他依旧深受震憾而不愿相信。他无所不能的父皇,理应千秋万世,何况与父皇分别时,他仍是英武强盛的壮年。为什麽父皇他会......驾崩了?
扶苏死後,灵魂在人间飘荡了数年,他看着蒙恬为自己死去而悲痛,看着他与其他忠臣被谋害,还有他的兄弟姊妹、父皇的儿女......扶苏不敢再想。这一切父皇都知道了吧,他尚且如此自责,父皇又是多麽痛心?
大秦灭亡,繁盛的帝国转眼成空,浩瀚的理想亦成过眼云烟。他的死换不回秦朝的安定,更像是这场悲剧的荒谬开端。
扶苏再也无法镇定心神,魂魄四崩五裂叫嚣着痛楚,无形丝线割开他魂体的血肉。他摇晃地跪倒在地,嬴政听到立刻转头过来,眼瞳因惊讶和克制的愤怒而略微放大。扶苏跪在地,朝他磕头。「父皇,儿臣不孝。」
「儿臣知罪。」他重复着这几句话,反覆磕着头,直到前额磕出淡淡血迹,嬴政终於制止他:「扶苏,够了。」扶苏面朝下,抵着地面的手指还在颤抖。
嬴政侧过身去,对他说:「有什麽想问的就说吧,你起来。」扶苏起身对着他视线时又低下头。待嬴政转过身,却直勾勾盯着他瞧,好像在紧张确认他真实存在一样。他知道嬴政发了话就得回答,也不喜重复问第二遍。他的问题无穷无尽,思索後才勉强再度开口:「儿臣冒犯,敢问父皇是何时来此?」还没从极度的震惊哀伤中平复过来,但扶苏隐忍的语气已接近平静,除了有些发颤。
嬴政回答的神色疏离,就像谈论的死亡事不关己:「三十七年,只比你早了数月。但在这里比你多待了很长的时间。」扶苏没想过,父皇竟然是和他在同一年......他面容哀戚,低声地说:「父皇春秋鼎盛,威泽於天下,怎会先於儿臣来此地府呢?」
「为父者岁终,先子女而逝,岂非天经地义。」
「倒是你......」赢政停顿下来,眼神复杂地盯着他。他不想再亲手剖开扶苏的伤疤,但有些事情不挑明,误解伤害就如前世那般,越积越深而终将爆发。扶苏走上那样的绝路,他清楚是为了什麽,却不愿承受。「假若赐诏的是朕,你也甘心赴死吗?」
扶苏正要跪下答,嬴政拽住他的手,也扣着他下巴,让他无法回避地直视自己。「扶苏,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扶苏眼里一闪而过的凄惶,嬴政自然没落下,但他回答得肃然稳重,不知意图劝慰谁。「只要父皇下令,儿臣愿矣。」
他放开扶苏,扶苏依旧坦然望着他,庄重自持而不退缩。嬴政不知该对扶苏的顺从作何感想,他宁可牺牲性命也不愿违抗父君,证明他将嬴政看得比一切更重。或是对他那根深蒂固不懂变通的的忠孝,感到失望。或许二者皆有,但後者更甚。
他与嬴异人的关系紧绷,更无多寡情感可言,换作是他碰上父子君臣相逼的处境,嬴政必定先下手为强。
「死有重於泰山,轻於鸿毛。朕对你栽培多年,尚且冲动赴死,可曾想过你的位置无人可替?你想过朕该如何自处?」嬴政很少对扶苏说得这麽明明白白,但他们再也没有时间蹉跎考验彼此了。「以朕对你的偏袒,难道你竟如此回报?」
扶苏双眼瞪大,难以置信地听着,倏忽地有些释然,淡淡笑了。「陛下厚爱,儿臣深知无以回报,从未想过辜负。」他知道嬴政对他坦白,而他所说亦发自肺腑。「陛下统领盛世,国祚绵延,更有许多人选来辅佐。儿臣......只有您一位父皇。因此不敢违逆,也不愿让父皇为儿臣的悖逆感到痛心。」
「倘若,儿臣前生一如此刻明白透彻,绝不会逃避重任,更不辜负父皇所托。」扶苏仰头看着他,眼神清澈透亮:「儿臣知罪,所言亦句句真心。」他们都清楚,只可惜历史没有重来。
嬴政拉过扶苏的手,将他按在怀里,扶苏温顺地抵着嬴政肩膀,双手回抱着他。「父皇,儿臣很思念您,自离宫那日起便一直挂念父皇。」扶苏声音很低,却饱含深刻的眷恋。换作从前他可不敢这麽